闫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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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会作
秋天是季节的中年，中年是人生的秋天。当几场轻风吹过，渐次带走了夏天残留的一点溽热后，眼看着时间摆弄着大自然悄然地改装易容，把秋意写满天地，魔幻般呈现出一个宁静、多彩、成熟而韵味悠长的季节。天地变得如同人生走过中年一样，清净、淡定、沉稳又从容不迫
秋天从来都以独特的韵味传递着时序更替、天地变化的信息，也以明显的差异让我们感受到了不同的季节的不同韵味。春天在把浪漫展现到了极致的同时，也以浓郁而香艳的韵味，清算了漫漫冬季的冷漠肃杀，以无所顾忌的烂漫，怒放出自己的惊艳，引领万物的新生。然而过分的鲜艳俏丽，也就娇弱难久，很快随着花瓣的零落款款飘过。也许浪漫就应该是浓烈的、短暂的，否则就不配“春宵一刻值千金”的珍贵了。夏天则以火热燃放出一个放纵到肆无忌惮的季节，电闪雷鸣的霹雳、蝉鸣蛙叫的喧闹、酷暑炙烤的煎熬，在如火如荼中释放所有的焦躁和暴戾，用炼狱般的火热历练着生命的成长。夏天是季节的青春期，以激越而狂放的韵味，呈现出一个任何僭越都不意外的季节。在浪漫和放纵后，大自然便呈现出一个宁静平和、明净清爽、多彩成熟、醇厚悠长的，可以回望心灵的季节。这就是秋天，一个总是让人难舍而又韵味悠长的季节。
秋天的韵味最先伴着秋风土款款而来。那远山顶上新添的积雪，顺着山间流淌的清溪徐徐呼出的轻风，轻拂漫过，澄天净地，不动声色地收拾走夏日残余的浑热浊尘。溪流河湖涟漪微波，荡漾山川，轻描淡写般装点出“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元·白朴《天净沙·秋》）的天地。雁阵翩翩，一队队飞过天高云淡的极目远空，翅膀舞动起荡涤天地的清爽意韵，随风漫舞在天地之间，在不经意间“万物已随秋气改”（程颢诗句），便是秋满人间。
风中那淡雅的秋味，从远山飘来，从每一颗树梢上滴下，从每一块田野上升腾，随河水流淌，自然而浓郁地在空中荡漾，处处芳香缭绕。秋的清香不仅扑鼻，而且美味养眼，瓜果的香甜，草木的馥郁，大地的芬芳，漫山遍野，熏染出多彩而亮丽秋色。蓝天白云、果实草木、山光水色，丰富的色彩如音乐般明快律动。苹果熟了，辣椒红了，橙黄橘绿，层林尽染，“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苏东坡《赠刘景文》）。而绵柔的秋雨，一遍又一遍的沐天浴地，万物澄明，长空通透，薄云白净悠然，远山近如眼前。我未曾有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淡闲适，但却无数次经历过秋天天山深处泉水静涌、溪流潺潺、欢快畅流、朗朗出山的心安神静，也曾陶醉于秋天的喀纳斯湖如镜的水面，倒映着七彩山影，秋色秋水、云天山景浑然一体的人间仙境。我也经过秋色江南的橘园枫林、小桥流水，领略过水清山艳的秀美秋韵，而我更多地是沉醉于边关大漠的壮观秋色。昆仑天山的清明肃穆、大漠戈壁的壮阔苍凉、辽阔草原的风吹草低，还有那一望无际雪白的棉花、鲜红的辣椒和圣女果、金黄的油葵和胡杨林，在戈壁大漠、在雪山脚下、在广袤的大地上，绘就的一望无际美轮美奂的壮美画卷。纵然是络绎不绝的雁群，恐怕也飞不出边关秋天这多维、立体、丰富而又变幻无穷的画卷！大漠的秋天是一曲愉快舒缓，且又浑厚抒情的交响乐，让世界变得韵味十足而又气静神安、清净宜人。可以极目天地，沐身心于天地间；也能回望心灵，养性情于空灵中。
溶溶月色，淡淡轻风；稻花香里，蛙声低唱。秋天以这种宁静柔缓的韵味，让世界平静下来，让心境柔和起来。不似春天迫不及待的新生勃发，也不似夏天焦虑不安的喧嚣躁动，一切都慢了下来，静了下来，冷静地盘算着果实的收存，仔细地思虑着种子的安放，沉稳地蓄谋着生命的传承。秋天是一个深思熟虑到从不马虎的季节，挂满果实的俏枝低头不语，咆哮的江河静水流深，万木霜叶也默默幻化成大地的重重彩衣，既是零落如万朵彩云曼舞空中，也是要借眼下“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舞别，作为春天“不尽长江滚滚来”的鲜花怒放的序曲。落叶柔情、生命繁衍、季节轮回，秋天把一切都作了最好的安排。
所以，秋天的意韵在无形之中契合了人过中年的生命节律。经过了春天的欢快、夏天的奔放，到了秋天则化激越为平和、变放荡为舒缓、改轻艳转瞬为持重浑厚。一如人生经过了少年的放纵、青年的狂妄、中年的闯荡，才有了走过中年之后的内敛与平和。人生的中年与季节的中年，在秋天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同频共振。只是人生的韵律，不是别人谱写的曲子，也不是时间摆布出样子，更不是自然呈现的形态，完全是自己足迹的曲线。懵懂的叛逆也罢，放纵的浪漫也罢，任性的不羁也罢，闯荡的艰辛也罢，都如季节的花开花落、草青草黄、风霜雨雪一样谱成人生韵律，酿成生活的韵味。一路走来，起伏跌宕，酸甜苦辣，百味杂陈，平庸还是辉煌，知足还是后悔，才有了中年之后的内心自知。季节的韵味还能以待来年的轮回，而人生却是不能回头的单程旅行。人生的韵律是优美的乐曲，还是喧闹的噪音，都是自己一步一个音阶谱写而就，或许中间有些不和谐的段落，但走过了中年，也如季节走进秋天一样成熟而稳重，清醒了不再随心所欲，知道了此后每一步须要更加的冷静、稳健和平实，也会不断地修正、调整过往人生的节律，使之更趋和谐优美。尽管已经感叹时光快得有些恍惚，“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桐已秋声”，时间都到那儿去了？走着，走着，怎么就已经走过了中年，却也更加清楚，生命已到了如秋天一样承上启下的季节，到了丝毫不敢懈怠马虎的季节。“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刘禹锡《秋词》）走过中年还得有这样成熟且理性的乐观。
正如收获成果是秋天乐章最欢快的高潮一样，理性和持重应该是走过中年人生最丰硕的果实。走过中年的人生，经历了崎岖坎坷、栉风沐雨、苦难波折的砥砺，饱尝了世态人事、功名利禄、欲望虚荣的滋味，时光的打磨，江湖的风浪，也渐渐参透了世俗人情，也像季节的秋天一样变得更加稳健而和善。少了一些任性冲动，多了些理性和沉稳；少了些争强斗狠，多了些宽容与平和；少了些随心所欲的放任，多了些三思后行的谨言慎行；少了些急功近利和贪慕虚荣，多了些淡泊闲适与节制自律。再也不会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做作，早应历练出“风物长宜放眼量”的气度。涵养成一种处惊不变、遇事不乱、惯看秋月春风的功夫，修行出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杜甫《曲江二首》）的达观。
但走过中年的人生还远不能有“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方日已红”（程颢《秋日偶成》）般的放松和轻闲。生你的人已近桑隅，时日有限；你生的人刚涉入生活的激流，前途未卜。已有的经历，更清楚生活激流的险恶汹涌，人生之路的曲折艰辛，便不得不对你生的人的前程担忧；而没有的经历，更对已近桑榆的生命面临的种种不测，恐惧而无所适从，你必须对生你的人的晚景操心。走过中年更不能懈怠，既得考虑现实，还得思量未来。有责任拉着急流中的晚辈安渡彼岸，更应尽心搀扶已近黄昏父辈，走向无限好的夕阳，绘一个为霞满天的晚景。这种上有老、下有小的处境，扶老携幼的责任，道义传承的本能，使得走过中年的人生，还得有“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的紧迫。还不能寄情山水，自得其乐，还得有些“不似春光，胜似春光，战地黄花分外香”的激情。只是这紧迫和激情，不再是年青时风风火火的急切，而是从容有序的紧迫，是深思熟虑的沉稳。
于是，走过了中年的人生，如秋天的万物要承受变幻无常的雨雪霜冻一样，还须有一份“菊残犹有傲霜枝”的坚忍。无论瞻前顾后，还是思量当下，心里既得有“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愿景，还得有“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杜甫《冬至》）的期盼。
季节的秋天，走过了的中年，都是回味悠长的时光。后面既有严酷的冬天，也有烂漫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