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古人跨越距离的诗词
闫会作
远离疏离亲情,长别冲淡友情,远离长别更扼杀爱情。但古人却跨越距离酿制出无以复加的浓情深意,吟成一首首经典传世的名诗佳作。
远离长别是亲缘友情、两心相悦难以跨越的横沟,除了催生出无限的缠绵牵挂相思,似乎别无益处。“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唐金昌绪·春怨)。梦中千里相聚,却被莺啼惊扰,相思之情,嗔怪之态,活灵活现。更动人的是“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唐张仲素·燕子楼)。对于“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的有情人,“日日思君不见君”的相思,只能是“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白居易·燕子楼)。而这“相思一夜情多少”,恐怕是天涯海角之间的距离都无法比拟。
可秦观对远离长别却有更高的境界,“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情真何惧距离远,相知何必长厮守!“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鹊桥仙)。在秦观心里,经得起诱惑、耐得住寂寞的倾心相爱,又何必朝夕相伴、耳鬓斯磨?只要心相知、情相悦,那怕是“银汉迢迢”,远离长别,一样“便胜却人间无数”。秦观恐怕是史上第一个无视距离,将爱情提升到超越物质境界的诗人。
能想到提前用远离长别后的相思劝告爱人早归,大概是李清照独有的聪慧了。结婚不久,丈夫却将远行,虽无法阻拦,但可以用相思促早归。便有了这首缠绵至今的《一剪梅》。分别之后,山水相隔,行程愈远,时日愈久,应想想家中“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的人儿;想想“月满西楼”时分,我怅望天空,在“雁字回时”,于“花自飘零水自流”的无奈之中,等待着“云中谁寄锦书来”的情景,怎么能在“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煎熬中,忍心看着“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呢!带着这种别出心裁的提醒上路,任谁也不能迟滞慢归。
但在李白看来,相比于情感别离的柔情,理想抱负的远去无异于霹雳般的毁灭。“长相思,在长安,络纬鸣啼金井澜,微霜凄凄潭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长相思)。词中的“美人”是李白理想抱负的暗喻。当初在长安时,出入天子身边,还写下“花想衣裳月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等恭维杨贵妃之诗,李白可以说是红得炙手可热,似乎马上就要登上政治舞台,一展理想抱负。却不想被“赐金还山”,排挤出长安。如今远离长安,理想“如花隔云端”,仿佛“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渺茫得“天长地远魂飞苦”。抱负落空,壮志难酬,岂不“长相思,催心肝”!
而知己知音的远离长别,则有另一番的牵挂相念。“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是王勃内心藐视距离的友情。只要知心知音,那怕远如天涯海角也如同邻里相守。这与张久龄《望月怀远》有异曲同工之妙,“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作为唐开元一代贤相,却遭奸佞诬陷被贬,离家千里,月明之夜,只一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便道尽了对亲友的无限牵挂和思念之情。
相比之下,宴几道对远行人的思念显得缠绵许多。“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思远人)。依窗怅望天空,“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不知人行何地,书信无处可寄,直想得“泪弹不尽临窗滴”,情到深处,无处相寄,却不由自主地要写出来,就用滴在砚台里的泪水吧,“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春去秋来,千里之远,游子仍然杳无音信,以泪研墨写相思,直写得红笺褪色,这相思该有多么深多长!
王昌龄对挚友的分离却多了些深重的宽慰。“沅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送柴御使》。你虽远去龙标,但流过龙标的沅水连着我所在的武岗,所以也不必伤怀,虽是两乡,却同山同水,明月共照,人分两地,情同一心。宽慰之中,对朋友的不舍和别后的思念已是溢于言表。
在一代文豪苏轼的如椽巨笔之下,对远离长别的相思,既有柔情蜜意,也不乏达观从容。被贬山东密州的苏轼,梦见亡故十年葬于四川眉山的亡妻王弗。恩爱夫妻,撒手永诀,时间倏忽,转瞬十年,情自难抑。“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遥想“千里孤坟”,自是“无处话凄凉”。远隔千里,十年的思念和孤独凄凉,如今已届中年,“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只能在梦里重逢了,“夜来幽梦忽还乡”,看见你仍在我们结婚时的新房里,“小轩窗,正梳妆”。你好像也在看着我,“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你一定能想到,眉山的那座孤坟,是我年年此时的断肠处,“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江城子)。正是这种“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白居易《长恨歌》)式的凄清幽独,成为情动心扉的传世哀惋。
苏轼对家人的思念却是另一番感动。他在《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小序中写到“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子由是他弟弟苏辙。表明这首词是醉后思念亲人的真情表露。“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他是在问天问月吗?不是。身在异乡的他问的是团圆、问的是亲人的平安健康。虽然想不通“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但他清楚“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于是,只能诉求“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是一种突破时空限制的祝福和思念。虽然天各一方,但只要亲人平安健康,不仅能“千里共婵娟”,也一定有月圆合欢之时。
《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是苏轼见到从岭南回来的好友王定国所作。王定国受苏轼“乌台诗案”牵连,被贬岭南(广西宾州)五年,原以为岭南荒蛮贫穷,困苦艰难,却看到随行歌姬宇文柔奴,“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不由好奇地发问“试问岭南应不好”?不料回答“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看似奴柔的话,实际却是苏轼对远离长别一种心有远近,地无偏远的安然和达观。苏轼一生命运多舛,遭贬数地,年近六十又被贬惠阳(广东惠州),再贬儋州(海南岛),尽管越贬离家人亲朋越远,却始终有一种“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坦然。所以,苏轼虽一生牢落,却能随遇而安,无论贬到何地,都有一种“不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白居易)的坦然,不仅能留下“东坡肉”等美味佳肴,还留下了杭州苏堤、海南赓续文脉等功及千秋的政绩。
实际上,距离带给人们的情感波动,多由心境情绪而定。“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是李白历经艰难岁月之后心情舒畅的距离感觉,欢悦之心呈现出豪放之情,千里之遥之距离,急流险滩之危险,崇山峻岭之崎岖,不仅没有丝毫的艰苦之感,反而成了赏心悦目的美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样的距离何远之有!
而杜甫的“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把忽然得到“安史之乱”平息,将要重返故里的急切心情,表现得入木三分。喜悦之心让漫长的距离消失得无影无踪。从四川到河南,纵然有巴峡巫峡之险,有襄阳洛阳之远,只在一“穿”一“下”之间。“剑外忽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若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向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重回故里,亲友团聚,使饱受战乱和流离失所折磨的杜甫,还未启程,就已到家,早就忘了距离的遥远。
相比于私情的悱恻缠绵,家国情怀在远离长别时催生的情感更加豪壮激昂。对范仲淹来说,虽然离家万里,尽管“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但“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战事未休,边境不安,只能放下对亲人的思念,“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万里之外的家与烽烟时起的“千嶂里”边防,尽管“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但他仍然选择了“勒铭燕然”,那怕是白发染鬓,也要守到边关和靖,“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清徐锡麟·出塞)的气概跃然纸上。距离在这里既有思亲的缠绵,更多的是强边安国的豪放。
在王昌龄笔下,距离更多的是壮阔洒脱。“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从秦汉到大唐,岁月流转,历史更替,但边关万里,强敌环伺,戍边从未间断。一代又一代戍边将士,不是贪图“葡萄美酒夜光杯”,更不是想要“醉卧沙场”,而是因为“欲饮琵琶马上催”,那怕是“万里长征人未还”,还是毅然坚守边关,只是为了“不教胡马度阴山”。诚勇之心,慷慨之情,何惧征战万里。
文天祥则完全把心目中的距离,化为救亡的誓言。南宋末年,元军已占领了长江中下游,南宋王朝命悬一线。危难之时,文天祥受命与元军谈判,不幸被扣。镇江脱逃,绕道北行,在海上漂泊千里,又回到长江口。“几日随风北海游,回随杨子大江头。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杨子江)历经千难万险,文天祥忘记了海上漂泊的距离,有的只是抗元复国的决心。
而在文天祥之前,岳飞早就把征战的距离化作了救国图强的悲怆。“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三十年功绩名位皆如同尘埃黄土,八千里征战却成浮云水月。长年征战,千里杀敌,却未能收复国土,使岳飞只能“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但他壮志依然,时刻不忘“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也不愿“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发誓要“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满江红)。一生征战却与心中理想的距离越来越远,岳飞的悲壮,至今让人热血沸腾。
距离在陆游那里酿出的更多是悲愤。“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却是“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看着落满灰尘的旧战袍,以及“胡未灭,鬓先秋”的现实,只能“泪空流”。想不到一生追求,最后只落得“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这首《诉衷情》是陆游晚年隐居山村时所作。年老体衰之际,一生壮志难酬,依然“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实在不甘!可见,当年万里从戎,“匹马戍梁州”并非为了“封侯”。但最终也只能怀着“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梦想,带着“病骨支离纱帽宽,孤臣万里客江干。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的遗憾,留下“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的遗愿,终老平生。悲愤和无奈,让世代唏嘘。
到了岑参,两次六年出征边塞的经历,使他能用真实的边塞之远,条件之苦,生存之难,酝酿胸中的情感。“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没有真正走过边关路,怎么能有“走马西来欲到天”那种走到天边边的感觉,怎么看到“辞家见月两回圆”,依然“平沙万里绝人烟”的景况?没有“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的经历,怎么能有“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情感凝练。
更多的如《木兰辞》里的“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曹植的“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白马篇)!唐王健的“万里发辽阳,处处问家乡。回车不淹辙,雨雪满衣裳。行见日月疾,坐思道路长”。柳中庸的“关山万里远征人,一望关山泪满巾。青海戍头空有月,黄沙碛里本无春” 。辛弃疾的“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好问的“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摸鱼儿),等等等等。万水千山的距离被古人用豪放的、浪漫的、缠绵的诗情画意铺成了心有灵犀的通途。
无论是远离长别,还是万里征战,古人都留下了不胜枚举,汗牛充栋的经典名作,既让我们感受到了距离的遥远,也体会到亲人挚友间带有温度的相思爱意。如今,人类可以登月球、上太空、去火星,一切距离似乎都不再遥远。没有千山万水的阻隔,也稀缺了痛彻心扉的想念、相思和牵挂,平淡、疏离和冷漠成了人际的常态。尽管我就在对面,你却看着手机,近在咫尺,远如天涯。
不应冷漠,人间本该有温情。读读古人远离长别后,用距离酿出情深义长的经典,重拾亲情、友情、爱情的难能和珍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