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会作
当记忆里时常想起伊犁的时候,才知道离开伊犁已经二十年了。
我与伊犁的感情,完全是“包办”式的先结婚后恋爱。当年,并不是我要去伊犁,而是所选择的职业把我推到了伊犁。在此之前,除了从书本上知道有伊犁这么个地方外,其他一无所知。何况伊犁并非一开始就确定了的终点。我从湘江之滨出发,一路向北,到了乌鲁木齐,又向西到了乌苏县,这才知道,还要向西,一直走到了不能再西的边关——伊犁。
赛里木湖是我第一眼看到的伊犁。一辆东风大卡车,罩上军绿色篷布,拉上几位刚刚认识的青年从乌苏出发,沿着准噶尔盆地和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缘,摇摇晃晃西行而去。近六百公里的搓板路,间隔近百公里的零星绿洲,一路翻滚的沙尘土雾,让我从心底对伊犁已有了一个大约与戈壁沙漠一样荒凉的印象。
当汽车在一个荒滩般的狭长山谷里,爬上一个约四五十公里长的大坡后,随着一股湿润的清风,扑面而来的一片明镜似的水面猛然唤醒了沉沉欲睡的眼睛,顿时让颠簸得近似散架的身体和晕乎乎的头脑,瞬间清亮了起来。一路荒凉之后,竟有这样一方仙境般的天地。一望无际的水面,在碧绿如毯的草地、墨绿如带的森林和白雪皑皑的群山的环绕中,清亮平静。湖水清冽冰凉,明净透亮,水底石子清晰可见,越往里越蓝,直到深邃莫测,幽碧如墨。不多的水鸟,忽高忽低地嬉戏于水面之上,湖面无浪,微波如鳞,涟漪层层,银光荡漾,不断地在湖边的石子上激起淡淡的浪花,打在脚面如抚似摸,贴着湖面而来的缕缕轻风,清爽宜人。倒映在水中的蓝天白云、冰峰林影,随着层层涟漪荡漾如舞,云影浮动,群峰扭动,水天浑然。当时我并不知道湖面有四百五十多平方公里,也不知道这个神秘的大湖,既无进口,也无出口,夏天群山积雪融化,湖面并不增大;冬天冰雪凝结,水面也不缩小,无论旱涝,湖水永远清澈如镜,湖面始终变化不大的奇妙之处。只是沉浸于在海拔两千多米的天山之巅,这一片天光云影共徘徊的梦幻之中难以自拔。
当地人说,这是三台海子。下了山就是伊犁。我也觉得这应该是一片海。距大海最远的伊犁的海。她像仙女一样,在如天兵天将一样的雪山的护卫之中,与蓝天、白云、草原、冰峰相邀,妩媚于西陲边地,深藏于天山之巅,守候着生命之约。
亿万年来,她坚信有缘必然相会,有心自会走近。始终安静地敞着丰腴的怀抱,以淡雅清秀的笑容,抚慰着包括我在内的每一颗走过戈壁大漠后干涸而枯寂的心灵,给跋涉者以惊喜,给迷茫者以振奋,给疲惫者以力量,让任何一位远道而来的拜访者,都能毫无陌生感地面对着这面天赐的明镜,恍惚于是命运的安排,还是前生的约定?得有多少阴差阳错,才能促成这冥冥之中的机缘!
见过了赛里木湖,就知道伊犁一定不会让我失望!
从赛里木湖西南角的松树头下山,便是有名的果子沟。这条与北天山同龄的深沟,尽管已经走过了无数的各色人种、商旅驼队,飞鸟虫兽,但我还是第一次。除了在盘山而下的曲折迂回之中,犬牙参差、摇摇欲坠的巨石,让人感到山路的险峻颠簸外,我没有看到过往的任何痕迹,倒是满山的天山雪松,高大茂密,郁郁葱葱。路边的瀑布如练悬空,沟底的溪流时隐时现,偶尔闪过的木屋和人影,把一路的荒凉置换成了生机勃勃的风景画。四十多公里山路,四十多公里的生机盎然,四十多公里的青山秀水,突然被眼前的开阔和平坦打断了。车出果子沟,仿佛钻出了一道狭缝,群山闪过,视野开阔,豁然开朗。这就是伊犁。
天山是我第二眼看到的伊犁。
天山从星星峡跃出大漠,一路跨戈壁,越荒原,穿沙漠,托起西域山河,逶迤千里,到了伊犁却突然面西伫立,雄踞成塞,张臂开怀。右臂成北天山,截断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西行,把凌厉的漠风挡在了阿拉山口通道;左臂则成南天山,阻止了塔克拉玛干沙漠北上,立起沙尘暴难以逾越的屏障。天成一个东高西低、四季分明、水草丰茂、土地肥沃、向西张开的喇叭口,这就是伊犁河谷。
天山把所有的精华都留在了这个怀抱里,汗腾格里、托木尔峰最高大峻峭的身段,那拉提、巩乃斯、昭苏等最美的草原,汇集了冰川雪峰、俊秀河川、丰茂森林和悠然的田园、恬静的牧场等最美的风光,以及最浓郁浪漫的多民族风情。千百年来,伊犁就在这集古老与现代文明、人文与自然美景于一身的河谷盆地上,安然而优越地繁衍生息。伊犁的优越与自豪,犹如满川向西奔流的河水一样,卓尔不群,头也不回。
天山让伊犁偏居塞外!天山也让伊犁以雄山秀水甲西域!
没有天山就没有伊犁。在伊犁抬头就能看到天山。天山挺起了伊犁的脊梁,壮美了伊犁的山河,也塑造了伊犁人尤其是哈萨克族人纯朴刚毅、诚实勇敢、粗狂彪悍的性格。无论是散落于草原零散的毡房,还是深夜路遇的牧民,都能把最好的帐篷留给客人,用最好的食物招待客人,以最大的能力帮助客人。尽管有时因为语言不通,他们的话语很少,但那种从不掩饰、毫不设防的举动、平静而朴实的热情,都能给人自然的亲近感和安全感。哈萨克族人天性中的纯朴好客,使我最早感受到了伊犁的温暖。
而在山河有恙时所表现出的英勇和无畏,更能见证哈萨克族人的血性豪情。18世纪中叶,沙俄侵占了巴尔喀什湖以东、以南的大块国土,又以军事威胁迫使清政府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并以所谓“人随地归”的约定,强迫哈萨克人留在侵占的土地上。但不屈的哈萨克族,一改平日温和不争的性情,奋起反抗沙俄统治和压迫,先后有数十个部落,离开了世代游牧之地,冲破沙俄的围堵,东迁回到伊犁、塔城、阿勒泰等地,形成了今天的伊犁哈萨克自治州。这就是哈萨克族雪山一样矢志不渝的家国情怀和宁折不弯的刚烈性格。
如果说刚毅来自天山,那么伊犁的秀美无疑孕育于河流。天山孕育了众多的溪流,汇成了以喀什河、巩乃斯河和特克斯河为主的丰沛水系。这三条河在一个叫做雅马渡的地方汇合成了奔腾不息的伊犁河。滋养着伊犁,也柔美了伊犁。
我刚到伊犁时的营区位于巩乃斯河下游,后移防到喀什河中游,再稳定于伊犁河畔,期间无数次往来于特克斯河流域。我常常感叹于这些同样来自天山之巅、古老冰川之水,点滴成溪,汇流成河。只因为地域有别,山势不同,原本谷中涓涓如歌,出山后竟成了性格迥异的汹涌洪流。看来不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的山脉同样也养育一方的河流。
湍急咆哮的喀什河如下山的猛虎,经乔尔玛、唐布拉,过尼勒克县,在北天山狭窄的山谷中,桀骜不驯,穿石峡、冲隘口、激荡山石,整个河水带着天山岩石的灰白色咆哮而下。
蜿蜒优雅的巩乃斯河似长袖曼舞,飘摇于草原之上,飘然那拉提,曼舞巩乃斯,蜿蜒悠然,缓缓流淌,水色随季节时清时混,带着草原的优雅浪漫,悠然西去。
而特克斯河则如一群奔驰的伊犁马,从汗腾格里峰出发,汇集着南天山众多溪流,声势越来越大,奔流不断宏大,穿过海拔近两千米的昭苏特克斯草原,裹挟着沙石泥土,一路野性十足地汹涌向东,只是经过恰甫其海水库的休整,澄清了混浊,收复了野性,为伊犁河注入了最大的一股凛冽清流。
如此特性鲜明的三条河流,汇成的伊犁河就像哈萨克的歌舞一样,既有雄鹰的犀利凶猛、彪悍矫健,又有骏马的硬朗俊逸、流畅奔放,也有天鹅般的舒展飘逸、优美柔和;既有波涛汹涌的交响乐节奏、也有清澈明快的圆舞曲韵律;既有天山的峻峭刚毅,也有草原的宽阔包容。这是一条属于伊犁,也代表伊犁的河流,流淌着伊犁优越而清高的独特性格。
如果以为山峻水美的伊犁,完全是自然造化,那就大错特错了。这里面更有伊犁人不断努力地改造和美化。
《草原之夜》这首被誉为东方小夜曲的歌曲,就是这种改造和美化的缩影。《草原之夜》诞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伊犁河北岸的可克达拉。可克达拉是哈萨克语,意思是绿色原野。是位于霍城县西南绿洲边缘的一片荒滩沙漠。说是草原与巩乃斯、昭苏草原比起来,不过是长着零星荒草的荒漠沙滩,是一片“没有邮递员来传情”的亘古荒漠。其时由汉、哈萨克等十三个民族组成的军垦战士正在努力将其变为绿洲,实现着让“可克达拉变了模样”的追求和“姑娘就会来伴我的琴声”的梦想。也正是在那种激情四射的火热年代,在伊犁这块多情的土地上,在风情万种的多民族文化滋养中,才诞生了如此清新自然、深情婉转、优雅细腻、悠扬舒缓的经典名曲。后来的很长时间里,可克达拉的西瓜一直“以沙土地上生长”的优势闻名伊犁。可见这块地方揖别沙漠并无多久。
如今,可克达拉已经是兵团的一座新兴城市,西距霍尔果斯口岸不到20公里,东到伊宁市70余公里,高速公路连通了全疆和内地,铁路直通中亚欧洲,而这一带的薰衣草也已绚烂伊犁河谷,香飘天下。可克达拉真的变了模样!
可克达拉在伊犁人的手里从荒漠变成了边关明珠。伊犁在伊犁人的手里有了“塞外江南”的美名,更有了“不到伊犁不知道新疆之美”的无穷魅力,
伊犁这块凝聚了山魂水魄的宝地,不仅让人常常想起,更让人强烈着一定得回去看看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