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运动鞋

闫会作

老秦和晓豫是在买运动鞋时认识的。那还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一）

老秦原本不太喜欢运动，完全是因为一次体检才改变了这一习惯。老秦这人一向乐观幽默，身体好、胃口好、身体倍儿棒。原来在基层时，单位不大，级别不高，事儿不少，好在老秦能吃肯干，好自己动手动腿，跑跑颠颠，工作富有成效，单位建设的也不错，只是风吹日晒，整个人变得身体精瘦，肤色黝黑。自打调进机关以后，事儿也不少，却是动脑多、动腿少，应酬多、吃喝多，再加上胃口好，身体便快速地横向膨胀了，肚子挺起来了，脖子也粗了，腰也没有了，中等的身材，体重却已接近一百公斤。行走脚步如锤，喘气如牛，刚到一楼，二楼三楼已知老秦来矣。同事皆劝，要注意饮食，加强锻炼，老秦嘴上笑而应之，行动却依然如故，静多动少，吃啥都香，还留下了“肥瘦不在这一口”的口头禅。结果就出了问题。

机关每年的正常体检，自以为身体很好的老秦，向来就不参加，只是碍于大伙的一再劝说，勉强参加了一次。结果却让他大惊失色，中度脂肪肝、高血脂、高血糖、大脑间歇性供氧不足等等，一系列毛病已经在日益富态的身体里安家落户了。这让刚过而立之年，事业正盛之时的老秦心情一下子沉重了起来。

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老秦决定听从医生和大伙的劝,开启早晨跑步锻炼模式。刚开始，秋衣秋裤、解放鞋或是随便一双什么鞋子穿上就跑。后来有内行人指点，长期跑步，一定要有一双好鞋子，否则会损伤关节、膝盖等等。

老秦就去买运动鞋。店里的运动鞋品牌繁多、式样新颖，不要说穿上舒适，看着都让老秦心痒。可大半月工资的价格让老秦反复比较后，还是准备忍痛离开。走到门口，一张台面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各式运动鞋，标着“断码半价”，老秦在里面挑了半天，找出一双虽说大了一点，想着垫上鞋垫、穿上袜子正合适。心满意足地欣赏着新鞋，准备回家。刚出店门，却被一辆起步的小汽车蹭了一个趔趄。老秦正要发火，从车上麻利地下来了一位满脸笑容的小伙。

小伙子不到一米七，白白净净，瘦而精干。跑过来，一边扶着老秦，一边拍打着老秦腿上的土痕，一脸歉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伤着您没有？要不要去检查一下？”本来要发火的老秦看到小伙态度这么好，也就没有了火气。便说没事，没事。以后开车注意点。小伙子还是陪着笑脸说：“就是，就是。刚考的驾照，技术确实不是很好，还请您原谅。”

没事，你走吧。老秦扭头也准备走。可小伙子坚持要送老秦回去。老秦上车后，发现座位上也放着一双运动鞋，还是外国的大牌子，老秦刚刚也看了，这双鞋老秦一个月的工资也不够。“你也买运动鞋？”小伙子说“不是我买，是我们头儿买的。您看我这身体还要锻炼吗？”小伙子接着说，他叫晓豫。老秦也报了自己的名号。一聊，才知道两人不仅是同行，还是一个系统的呢，越发地感到亲近。临别时，相互留了传呼号，晓豫更是热情，一个劲地说“老哥，以后有事就呼我。”

（二）

真是机缘巧合。五年后，老秦和晓豫竟在同一个材料组又相遇了。

刚一见面，两人都被对方的身材变化吓了一跳。晓豫拉着老秦的手，大呼小叫：“老哥，你怎么瘦成这样了？”老秦盯着晓豫，也有点发愣，原本身材就不高，现在肚子滚圆，脖子也没了，显得越发矮了，“老弟，你发福了。”

“可不是吗。现在我老是怨称不准。你是怎么瘦下来的，瘦了多少？有什么经验赶紧给老弟说说。”

“瘦了二十多公斤。有啥经验，就是管住嘴，迈开腿。自上次见面后，就坚持早起跑步。开始也跑不动，只能快走，慢慢的能跑了，五公里、六公里逐渐增加，一直坚持，从未间断。”

“我得向老哥学习，也要开始跑步了。”

写材料是个苦差事，加上时间紧，几乎每晚都要加班，一加班就有夜宵，而夜宵大都由晓豫采办。大家说，晓豫是有车不走路，对小吃又有研究，还心细想得又周到。晓豫也是乐此不疲，喜欢为大伙服务，每次都是烤鱼、烤肉、啤酒、主食小菜，买来一大桌。夜深人静，头昏脑涨之时，大家便聚在会议室，各取所需，边吃边喝，嬉闹放松一阵。每次看着大家深夜吃喝，尤其是晓豫大串吃肉，整瓶喝酒，嘴角流油，兴高采烈的样子，老秦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晓豫还一个劲地劝老秦，“老哥，你也吃么。”

老秦总是摆摆手，“我晚上不吃东西，更不喝酒。”

“不是‘肥瘦不在这一口’吗。”

老秦笑着说“那是过去，现在我是肥瘦取决每一口。”

晓豫说“我现在是有车不走路，啤酒加烤肉。”

老秦劝他，夜里少吃点，注意锻炼。他说，忍不住啊。看到烤肉啤酒就馋得不行。有时晚饭后散步，不由自主就走到夜摊上去了。

适逢机关年度体检，说让材料组的同志也参加。体检回来，晓豫的脸色一直阴着。老秦问，怎么啦。

他说“老哥，你过去的病全长到我身上了。”

老秦慰说“不要紧。你看我不是好了吗。现在开始锻炼，很快也会好的。”

“好。明天我就跟着你跑步。”

下午，晓豫就买了运动鞋、运动衣，拿来给老秦看，并让老秦明早跑步时叫上他。老秦看着整套的外国名牌运动鞋、运动衣，满口答应。

第二天早上，天麻麻亮，老秦叫起晓豫跑步。刚出门，天上下着细雨，晓豫喊到“下雨了，今天就算了吧。”扭头又上楼睡觉去了。老秦只身跑进细雨中。

一直到材料组解散，晓豫的运动鞋运动衣还是崭新的，手提袋还是原装的。

（三）

又过了五年，晓豫调进了机关，隔了两年，老秦也调进了机关，巧的是两人在同一部门，门对门的办公室。

晓豫看着老秦身材瘦而结实，问“老哥，还在跑步？”

“对！风雨无阻。”

晓豫竖起大拇指，“佩服，佩服。我早上就是起不来么。上次买的运动鞋，我一直在车上放着，就是没时间穿上。现在跟你在一起了，我也要跑步。”

老秦看着晓豫愈发胖而臃肿的身体，随口说“好啊，我们一起跑。”由于不住在一个院子，老秦这话也兑现不了。

一天早晨，老秦跑完步，到早市买早点，突然有人拍肩膀，回头一看是晓豫。指着老秦汗湿的衣服，“刚跑完？”

“对。你也跑了？”

“没有。我来买早点。”

“走一趟早市，顺便也就锻炼了。”

“我开车来的。你不知道我是有车不走路。”晓豫要送老秦回家，老秦婉言谢绝。

以后的日子里，老秦搭过几次晓豫的便车，每次都能看到那双外国名牌的运动鞋。开始放在副驾驶的脚下，后来放在后排脚下，再后来放到了后排靠背上，再后来就不见了。老秦问，“怎么不见运动鞋了？”

晓豫说“在后备厢里。”

老秦一看，果然在，依然崭新，手提袋依然是原装的。

(四)

在机关一起工作了七年，老秦又下了基层，不久听说晓豫辞职自己开了公司。虽说两人很少见面，相互的消息还是都知道一些。

机关的朋友每次见面，都会给老秦说晓豫的情况，说晓豫的公司越开越大，最大时有一千多员工。说买了一栋三层楼办公室，很是气派。说晓豫生意做的风生水起。

有一次，老秦到市里公务，无意碰上了晓豫。晓豫更加地发福，红光满面，车也换成了大牌的豪车。老秦指着车说“事业很成功啊！”

晓豫笑着说“一般吧。你也知道，我在车里的时间比在家里还多，所以就换一个比较舒服点的。”老秦看着他走路似乎都有点不便的样子，还是建议他注意身体，多锻炼锻炼。

晓豫说“那有时间啊！现在自己干，应酬更多，见天的大吃大喝，回家就想睡觉，实在没有时间锻炼。”

晓豫还是坚持要送老秦。老秦上车后，又看到了那双外国名牌的运动鞋，静静地放在后排脚下，依然崭新如故，手提袋依然是原装的。

（五）

去年，老秦退休回到家里。听说晓豫生意兴隆，挣了大钱，在准备投资一个新能源方面的项目，最近正忙着到处考察呢。尽管有关晓豫的消息不断，但却一直未能见面。

一天上午，过去机关的一个同事给老秦打来电话，说“晓豫去世了。”

老秦先是一惊，接着是怀疑“谁说的？消息准不准？不要乱说。晓豫还那么年轻怎么会突然去世呢？”

同事说“是他弟弟通知的，不会有假。”

老秦放下电话，半天缓不过劲来，脑海里一时间都是晓豫那张胖乎乎，圆嘟嘟，始终带着笑容的脸，以及晓豫总是跑前跑后热心助人的样子。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怎么突然就没有了呢？

因为疫情，不能去殡仪馆，下午去晓豫家里作最后的送别。晓豫的遗像好像是从过去的证件上翻拍的，黑白，有点模糊，但模样却是老秦熟悉的微笑。看来晓豫这些年真是很拼，连新的照片都没有一张。

上香时，老秦发现香案边那双外国的名牌运动鞋，放在原装的手提袋上，都是崭新的。

老秦默默地说，晓豫，一路走好。但愿那边的世界里能有时间锻炼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