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力汉字

闫会作

整日读书、写作、习字，流连于文山字海的无限风光，在“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陆游诗句）之中，感受着汉字天使般的精灵可爱，及其在变幻无穷的组合中，阐述和表达着截然不同的心绪情感的神奇魅力，总有一种“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活水源流随处满，东风花柳逐时新。金鞍玉勒寻芳客，未信我庐别有春”（明于谦·观书）的怡然自得。

每每提笔挥毫，不用刻意，也不用思量，自然如流水般将点横竖撇捺组成一个个汉字，仿佛赋予了它们生命一样，瞬间便活灵活现于眼前，无论是单字、词组，还是语句段落，都会以不同的神情形态，嬉笑跳跃，鱼贯而出，列队成行，集合成阵，把心底原本看不见、摸不着、变幻无常的创意想法，固定成时时可见，人人可读的故事情节。思路顺畅时，它们如列队的士兵，排山倒海般一涌而来，让你下笔如有神助；思路滞涩时，它们如惊飞的麻雀，一哄而散，无影无踪，或似捉迷藏的顽童，忽远忽近，忽隐忽现，犹抱琵琶半遮面，让你抓不到一个，半天也找不出一个恰当的字词，来表达心中灵光闪现的种种奇思妙想。

这就是鲜活灵动、可爱可亲的汉字。它绝不像那些拼音字母，整篇全是线条长短、曲折、转圈、交叉的扭捏变化，大同小异之中，既无显而易见的辨识感，又显得格外的机械生硬，毫无生机可言。尽管汉字也是由笔划组成，然而一旦书写成字却是集形、声、义于一体的有血有肉的生命体，完全是一字一形声，一字一精灵，个个都有着旺盛的活力。谁能说“少”“女”不“妙”呢、有“日”有“月”肯定“明”亮、由“大”到“小”自然“尖”锐、微“小”之“土”自当成“尘”；唯有致“力”耕“田”，稼穑养家，方称得上真正的“男”人；若不懂得“路”在“各”自“足”下的道理，人生之路肯定走得艰难；而“福”不过是每“一”“口”人，都有“衣”有“田”而已；贪“大”“者”或是一个“人”想拥有过“多”时，就难免陷入“奢”“侈”之境了；谁能断定吃“大”“亏”不是源于过分的“夸”奖呢！如此等等，不仅单个的汉字形象具体、含义清晰，而汉字相互间以各种方式的组合，更显出其含义的多变和外延的宽泛。

汉字以其独特的构成和形象，在千奇百怪的世界文字之中独树一帜，不仅醒目易识，而且通过象形、指事、形声、会意、假借和转注，经过几千年的破解、演绎、改进、发展，逐步形成了音、形、义相统一的具有丰富而准确表现力的文字体系。汉字自诞生之后，历史上大约出现过约8万多个单字，如今的电脑字库里最多也就十万多的字量，而常用的不过三五千字而已。有研究证明，1000个常用字能覆盖约92%的书面资料，2000字可覆盖98%以上，3000字则覆盖到了99%，已经足以表达丰富的情感和复杂的思想内容。事实证明，三五千个常用汉字，可以轻松地组合出数十万丰富多样的词语，而数十万词语的无穷变幻组合，形成了从古至今，难以数计的、世代传颂的、经典的诗词、歌赋、戏曲、文章、史料典章，不仅充分表达了天上地下人间万物的千姿百态，以及一个民族丰富复杂的思想、情感和所有的精神寄托，而且完全适应了历史的发展、时代的赓续和社会的变迁。

大约十万余单字的庞大体系，似乎增添了学识的难度，但汉字有自己复杂问题简单化的妙招，这就是偏旁部首和发音。把数量庞大的海量单字，在用不同的偏旁、发音、笔画，归类为不同的方队阵列的同时，也增加了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学识记用的便捷。而不同的偏旁、相同的发音，既是字形字义归类的标识，也是检索搜寻的路径。人心走如丝、金木水火土、日月口大小、雨雪风霜气、上下左右中……，既能独立成字，也是偏旁部首，各领一个方队，自成一类字阵，一目了然，检索快捷。

汉字的奇妙之处，还在于相互间能组成更为丰富的词语，使同一个字在不同的位置、音调和结构中，有了不同语义意境和表现力，不仅使单字内含更丰富，外延更广泛，而且使词义变幻莫测、意境无穷，达到了一词一世界，一词一乾坤的境界。乘兴而来，扫兴而归；中国乒乓球队谁也打不过与男子足球队谁也打不过，同样的文字，同样的顺序结构，意思却截然相反。中国队大胜美国队与中国队大败美国队，相反的字面，却是同一个意思。外衣上除了别校徽别别别的饰物、“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潮长长长长长长长长消”如此等等，同样的文字，不同的读音，形成了别有洞天的意境。“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简单的几个字，怎一个清冷凄愁了得。“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仅一番叠字便勾画出一幅绝佳的春色美人图。

而寥寥数字组合成意境优美、情感动人、身临其境的句子，更是不胜枚举。“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这样的句子，不仅让人感到了天气清爽净远，极目远眺，心旷神怡，自然有了“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意志精神；“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家国情愫跃然而出、浸润千古；“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边疆的壮观辽阔、广袤空旷，仿佛置身其中；“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看是说扇子，展似月在手，摇动风满怀，细思难道不是在写礼让、胸怀、格局吗？“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好一个令人向往的生动静谧的明月清夜！“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如此充满哲思禅意的诗句，似平静温和的低唱一般告诉我们，生命正是在温情脉脉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人生正是在不知不觉之中，走完了全程。还有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以及小说杂剧，大都不过是常用的三五千个汉字构成的杰作，精炼如歌，通俗如絮地纪录并讲述了各个时代的精彩故事，描绘出各个时代独一无二的世俗风貌。

汉字强大的生命力来自它的稳定和发展。汉字自秦统一后，虽经劫难，历尽沧桑，却以相对稳定的形意、声调、指事、意义，经受住了时空的考验，在记录历史、传承文化，文载春秋、书成世界之中，保持了旺盛的活力，成为中华民族难以更改的血缘基因，汇成了中华民族生息不绝的文化血脉，形成中华民族独具一格的民族特质。

今天的汉字，也曾经活力四射地盘旋于老子的身边，集结成了千古经典《道德经》；也曾经花团锦簇般地吟诵于孔子之口，汇成了万世师表的《论语》；也曾经风情万种地簇拥着庄子，促成了晓梦迷蝶的哲学思考。也是同样的汉字，在亚圣的笔下结成了《孟子》，在屈原那里有了感动古今的楚辞，在司马迁手里便留下了“无韵之离骚，史学之绝唱”的《史记》，而经过陈寿之笔便有鸿篇巨著《三国志》，在施耐庵手里则有了广为流传的《水浒》故事，在吴承恩那里则有了荒诞离奇的《西游记》，在蒲松龄笔下则成了鬼怪陆离的《聊斋志异》，而经过了曹雪芹之手，硬是把“满纸荒唐言”，用“一把辛酸泪”浇灌出经典名著《红楼梦》。

还是同样的汉字，也都意气风发地舞蹈于旬子、墨子、韩非子、王羲之、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王阳明等无数先贤大师的笔端，演绎出一部部传世经典，凝聚成中华智慧的宝库，构筑成中华思想的灯塔，汇聚成汹涌奔流的文化血脉。

汉字，让一个民族几千年来，原本看不见、摸不善、变幻不定，甚至有些虚无缥缈的思想变得具体实在、精神得以弘扬广大、文化得以赓续传承。汉字，让我们得以知晓春秋战国思想文化的百花齐放，知道大汉雄风、大唐盛世。汉字，时隔千年，依然能让我们领略到老子论道时的庄严、庄子梦蝶时的浪漫、孔子讲学时的自然。汉字，超越时空，让先圣们的思想传承万代，形象鲜活千古。汉字，让我们知道了李白的豪爽浪漫、杜甫的忧愤沧桑、苏轼的悠然达观、岳飞的激昂悲壮等无数壮歌故事，及其汇聚成的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汉字，让贤士扬名立万，使英雄永垂不朽，推时代承前启后，刻历史前进轨迹。

虽然同样的文字，在幽默诙谐者的笔下，会变成让人开怀大笑的词句；在多情婉约者的笔下，会变成让人恻隐缠绵的词句；在豪放浪漫者的笔下，会变成让人慷慨激昂、血脉喷张的词句。但面对那些用我们熟悉的文字留下的经典，亲切之中会由衷地敬佩史家、诗人、作家、大师，他们是汉字的知己知音，是词句结构的能工巧匠，是他们以驾驭文字的天生禀赋，把汉字排列出最宏大壮美的队形，描绘出不同时代真实的风貌，形成动人心扉的韵律，闪现出最耀眼的思想光华。“为人民服务”这五个最常见、极简单的汉字，经过毛泽东之手，就成为一个思想体系的核心价值观，成为世界上最大政党的唯一宗旨，成为调理政党、国家、人民之间矛盾的法宝。

中华民族创造了汉字，汉字也成就了中华民族。有了汉字，才有了历史，有了记忆，有了传承，有了难以割舍的民族情感。而汉字也在结晶中华智慧中青春永驻，在丰富中华思想中活力四射。

相比于先后消亡了的古埃及的圣书字、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以及玛雅文、婆罗米文等，汉字成为世界上唯一一种自诞生之后，历经沧海桑田，却永葆强大生命力，历久弥新的文字。两千多年前，秦始皇统一汉字时，就超越了地域的局限、打破了方言的藩篱、规范了口语的随意。两千多年的岁月把汉字洗礼成了中华民族独一无二的共同标记。汉字，不仅支撑起国家民族的厚重历史，也以最简单的点横竖撇捺，书写出薄薄家书中血缘亲情，汇聚成汹涌澎湃的华夏碧血，流淌在炎黄子孙的血管里。时至今日，无论是讲粤语、客家话，还是东西南北相差很大的方言土语；无论身处何方，不管操什么口音、讲何种言；无论功成名就还是流浪漂泊，一笔汉字犹如绝境逢生，他乡故知，都能缩短距离、化解隔膜、消除障碍，顿生亲切，瞬间亲近，就有了坦然的慰藉和可靠的寄托。

放眼今天的欧洲，因为文字的不同，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的语言，包括意大利语、法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和罗马尼亚语等，都不过是“罗曼语”的各种方言而已，尽管它们之间的差异甚至比中国各地的方言差别还要小。但文字筑起的方言壁垒，却划出了国家的疆域，致使欧洲至今结盟不成、团结不紧、一盘散沙。由此更能看出了汉字的魅力和伟大。

语言虽因地域而有别，汉字却跨时空而永恒，人心因汉字而亲切。汉字，以记录了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历史、传承了最悠久的民族文化、凝聚了最庞大的民族、蕴藏了最丰富的思想智慧等优势，魅力无穷，久盛不衰，自立于世界文字之林。

感谢汉字，记录了历史，凝结了智慧，光大了经验，也铭刻了灾难、屈辱和教训，让中华文明得以绵延不绝，永载丹青，万古流传。“并世列强，虽新而不古，希腊罗马，有古而无今，唯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斯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者也。”（冯友兰《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

感谢汉字，凝固了一代又一代先贤大师的思想精神，也让我们有了源头活水般的文化血脉；感谢先贤大师，薪火相传，为汉字赋予了历久弥新的生命力。汉字不老，是因为赓续永继，血脉长流。

“呕心甘为文字事，只因曾读数行书。孤独寂寞皆熬过，次第春风到心庐”。每每面对精灵般的汉字，总有一种“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之感。想想汉字从甲骨文、金文、篆书、隶书、楷书、草书和行书，伴着民族融合发展一路走来，在解密过去，编程未来之中，早已成为中华民族最显著的文化标识和独一无二的精神密码。时代在进步，汉字也在发展丰富。今天，层出不穷的网络语言、电脑词汇，都充分证明数字时代的兴盛，必将为汉字的发展提供难得的机遇，拓展更广阔的空间。

汉字的魅力有时代所赋，也有每个人，每一次充满感情和智慧的书写和使用。热爱是本分，传承却是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