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会作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浪漫,不同的人,不同的事,不同的时间地点、不同的环境条件,各有不同的浪漫。
比如说,沙漠和海滩,看似天壤之别的两端,却都有着几近极致的浪漫。在很多人的印象里,由荒凉死寂的沙漠到热情奔放的海滩,大概有着遥远、漫长、艰难的历程,甚至永远只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天各一方。其实对一粒沙子来说,大海只是水淹了的沙漠,沙漠不过是干涸了的大海而已,沙漠有沙漠的沉静和自在,海滩有海滩的喧嚣与汹涌,无所谓好坏。既是要从荒凉沉寂的沙漠,到风光绚烂的海滩,只需要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就足够了。
我去过海边的沙滩,那确实是浪漫到热情不羁的地方。尽管沙滩很小很窄,比起沙漠来相当于仅用一点少得可怜的沙子,垫平了大海与陆地的接口,填平了海水触摸大地的台阶,铺成一块海浪休闲散步的场所,不用使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气力,便可以无休止的进进退退的嬉戏于陆地之上。只因为有了一点沙子的铺垫,就让海浪变得散漫随和,掩饰了海的冷酷凶险,把原本狰狞的海滩伪装成娱乐狂欢之地,让人们解除设防,毫无戒备,连衣物也不用雕饰,尽显出天性中的万种风情。
有时候真的弄不清楚,是汹涌的海浪刺激了人们的冲动,还是温情舒缓的沙滩引起了人们的兴奋?如果是海浪刺激的冲动,为什么唯独在有沙子的海滩才会如此释放本性;如果是沙滩引起的兴奋,为什么没有人在沙漠里这般放浪形骸呢!也许只有沙子与海水的搭配,才能生成浪漫的机缘,风月的舞台。而人类也只有见到有海水的沙滩,才会解脱束缚,尽显本真,乍现风情。
沙子是沙漠走失的孩子,却用自己的光洁、晶莹、坚硬和执着铺成了海水抚摸大地的触点,搭成了人类亲近大海的柔和而宽敞的亭台,成就了海滩的浪漫,也成就了自己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新的生命形态。于是,在风平浪静的海岸边,乐不思蜀地安下了家,铺就了人类和大海都喜欢并能共处相悦的港湾。与海水共处,与海浪相戏,任凭潮起潮落,浪打涛涌,似随波逐流,却始终如一坚守海滩,在海水、陆地和人类的共同喜欢中,成就了与海风、海浪朝夕相伴的快乐与浪漫。
其实,沙子真正的浪漫与奔放还应该是在沙漠。我到过真正的沙漠,也曾多次穿越塔克拉玛干。那是沙子的世界,是沙子真正的家。这里除了沙子没有别的任何生命迹象,寸草不生,孤木不存,滴水不润,唯有天在上,尽是沙世界。上苍用沙子堆积出一种摄人魂魄的阔大、沉寂、苍凉。无论从外面眺望,还是身处其中环顾,总感到这是一片干涸而凝固的海,或是大海某一个瞬间的定格。行走沙漠,人车渺小如蚁,蠕动于沙丘的峰谷之间,有一种怎么也走不出去的无助和无奈,内心的不安和惶恐也会随之滋长。无论你走到任何一个地方,周围的地貌形态似乎没有丝毫的变化,起起伏伏的沙丘,如定格了的海浪,层层向外扩散,一道道蜿蜒流畅的棱线,富有韵律的向四周波动而去,一望无际。
沙漠完全是洁净干爽的沙子,堆积出来的阔大、空旷而莫测的世界。无边的沙漠所表现出来的宽广坦荡、阔大透明与内在的云谲波诡、神秘幻化同样让人惊诧。这里没有高山幽谷,却依然让你心生恐慌;这里没有密林蔽日,却依然让你充满幽惧;这里不用像高山深峡、原始森林、江河湖海,故弄玄虚地压缩你的空间、遮蔽你的视线,然后制造出一种神秘莫测的恐惧氛围来吓唬你。它是那么的坦然,敞开着胸膛,让你毫无遮挡地看到无际的旷野,却常常辩不清东南西北;它是那么的透彻,让你一眼就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却能从心底升腾起无形的惊悚,不由自主地望而却步。这里颠覆了人们对高山的膜拜,对江河的崇敬,坦然开阔,四季如一,素颜不改,照样让人虔诚地肃然起敬。千古不变,自然如初,新我如故。
这里是沙子的乐园,却是人类的“死亡之海”。大海收留了一点沙子,就能掩饰其凶险,铺成浪漫的海滩,而沙漠凝固了整个大海,向世界敞开胸怀,却成了生命的禁区。浪漫与死亡、自在与恐惧难道就在一动一静之间?
其实,沙漠也有其浪漫的一面。沙漠多数时候呈现出一种沉静、辽阔的美。四野茫茫,空灵透彻,不论是阳光还是月光,都能让沙漠变幻出多彩的风姿。晨起的朝阳,层层沙丘泛起道道闪闪的亮光,流线形的棱线随着阳光的升高,如音乐般律动,沙粒随着微风,贴着沙丘的坡面快乐地飞上滚下。澄澈空灵的天空极少有大朵的团云,所有的云朵都在干烈的漠风中,被撕扯成细细的云丝,飘不了多远就消失在苍白的天空里。夏天的中午,能看见空气被烈日暴晒得如游丝一样在空中振动如波,阵阵热风翻晒得表层的沙子逐渐变得滚烫,沙漠如烤箱一样煎熬着所有的生命,烫得偶尔出现的蜥蜴一样的四脚蛇,都要四爪两两交叉腾空,才能得以逃生。而当太阳西下的时候,也会用夜幕一起卷走空中所有的热能,而地面的热量仿佛从沙缝里渗走了一样,沙漠很快会由凉爽而清冷,直到夜里如冬天般寒彻,让你后悔中午没有多吸收些热量。而有月的夜晚,月亮大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得着一样,朗月净空,四周静得能听见风在呼呼的吟唱,能听见沙粒在风中唰唰地飞动。常行走沙漠的人都知道,出奇的寂静中,一定是沙漠在酝酿着让人始料不及的演出。
沙漠的热情与浪漫,有时过火得让人难以忍受。沙尘暴就是最热情澎湃的一种。沙漠的天气变幻几乎没有什么征兆,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再大的雨也不会留下点滴看得见的水。而沙尘暴则是大风挑起的狂欢。风过沙漠,无阻无拦,恣意翻滚,卷起群沙狂舞,周天昏暗。开始只会感觉风力逐渐加大,当你看见远处出现一道天幕样的昏黄色巨浪,从地面到高天席卷而来时,就已经来不及躲藏了,瞬间便什么都看不见了。恰如整个沙漠都站了起来,开始疯跑狂欢、漫天起舞,刹那间天地一片浑黄,混沌一体,懵懂之中搞不清自己连同这世间万物,是被这混沌吞噬干净,还是被席卷而走。除了风扯沙打的感觉,以及牙缝里咯咯吱吱的细沙,还表示着自己的存活外,眼前只一片模糊混沌,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狂风裹挟着沙漠的孩子,扶摇周天,翻舞长空。而沙子们也兴高采烈地随风狂欢远奔。有的洒落田地,融汇于土地之中;有的散落于城市,被当成垃圾清扫遗弃;也有随风飘浮或随流水潜行,一路曲折,最终邂逅于磅礴的大海。那些到了海边的沙子,洗了一个海水澡后,睁眼就看见了欢笑的浪花和多姿多彩的人群。沙漠失散的孩子完成了由一种浪漫到另一种浪漫的旅程,不用适应,便开始了新的幸福生活。
沙子的快乐在于能随遇而安。在沙漠能与风共舞,在海滩便与浪合唱。不陶醉于过往,不迷失于当下,也不忧虑以后,一浪过后,都是一个新的开始。从不计较也不沉溺于过往的得意与失落,总以本真率性乐于相遇,安于处境。身处沙漠时,能看得见大小却莫测变化,没有必要计较上下高低,一阵风过,沙丘如海潮般涌动,棱线似群蛇蜿蜒游动,瞬间便上下易位,高低转换;身处海滩时,任凭风吹浪打,始终坚守着海岸边自己的领地。大风吹走了浮尘,却显露出沙子石的本质;海浪打磨了棱角,也让沙粒变得更加晶莹;飓风虽能扬沙如尘,扶摇万里九霄,却没有改变沙的坚硬;沙粒个个坚硬,却能抱团组成柔软温和的沙滩。守住了本性,也就不在乎处境的变化。
幸福和浪漫只是一种心态。一个人要走出孤寂、抑郁和不快,需要的只是调整自己的心态。
人生如沙,时光如浪。人的一生都得经历世故人情、社会风浪、自然灾害和境遇挫折的荡涤和砥砺,大如政治风云、变革浪潮、自然灾害等“飓风”的冲击裹挟,小到人际关系、工作生活、家庭情感中的阴晴圆缺、风风雨雨,这些都是上天布设于生命沿途的风景,既不能免除,也无法回避。喜上眉梢的欢愉、忧在心头的愁苦和无法言说郁闷,构成了绵延接续,也不得不面对的生活。而难以预料的喜从天降的意外惊喜和突如其来的厄运打击,虽说常常如冰火跌宕般让人猝不及防,却也是生命难以回避的经历。一路的愁郁烦闷、艰难苦恨,之所以能积结成难以化解的愤懑心结,不是人生沿途的风景变了,只是我们的心态变了。
看看日朗天高的旷野,峰俊谷深的山峦,香火缭绕的庙观,浪漫不羁的海滩,哪一处会因为云聚云散、风吹雨打、日月流转的变化而改变呢?我们把脚印留在海滩,瞬间会被海浪一冲而平,了无痕迹,而扫平我们心中郁闷和愤懑的海浪就是返朴归真的平常心。
人海之中,众生大多普通如沙。内心的一切郁结在时光的大浪之后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浪漫和快乐不过是一种知足的心态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坦然。
沙漠海滩,形态截然;心态一变,处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