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会作
偶尔读到唐宣宗李忱《吊白居易》的诗:“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觉得当朝皇帝为一位诗人作悼念诗已属罕见,而评价到了“六十年诗作如玉似珠,童子能解,胡儿能唱,妇孺皆知,天下闻名,如今却到‘冥界’作‘诗仙’,以至于‘一思一怆然’”的程度,就不单是对其诗的喜爱了,更是对其卓越才能的肯定和人品风骨的器重了。这不仅使人好奇,也颇存疑,诗仙不是李白吗?怎么白居易也称“诗仙”,而且还出自皇帝之口?
(一)
唐宣宗是中唐颇具治国才略的皇帝,历史评价其“明察沉断,用法无私,从谏如流,重惜赏官,恭谨节俭,惠民爱物,故大中之政,讫于唐亡,人思咏之,谓之小太宗。”不仅如此,唐宣宗也是一位诗词爱好者,尤其对同时代白居易的诗更为喜爱,由诗及人,对作者就颇为敬重。在他即位刚五个月,即公元846年8月,75岁的白居易在洛阳溘然长逝,这让36岁的唐宣宗深感痛惜,满怀深情写下了这首《吊白居易》,既体现了对白居易的崇敬,也彰显了白居易的地位和影响。这恐怕也是白居易能获得谥号“文”,这一文人最高荣誉的原由所在了。
出于“小太宗”之口的“诗仙”,无疑是最高规格的官方授予。那么人尽皆知的李白的“诗仙”雅号,又是怎么来的呢?
众多资料显示,李白这“诗仙”是贺知章叫出来的。公元735年,34岁的李白怀才不遇,长期求仕无门,在多年遭人白眼之际,遇到了八十多岁的贺知章,连忙把自己的诗作《蜀道难》、《乌栖曲》奉上。其中的《乌栖曲》:“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这种乐府诗体,因被南梁文人常常用来描写宫廷生活而有了靡靡之风的坏名声,常被清高之士不屑。可经李白之手,旧瓶新酒,相似的内容却有了更深刻的寓意。这让贺知章赞不绝口,夸赞“此诗可以哭鬼神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序》)
再读李白更得意的《蜀道难》,狂人贺知章再也无法矜持了,竟以堂堂诗坛宿老成了李白的粉丝。由衷地说出“公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星精耶?”称李白是“谪仙人”。而杜甫的“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则证明此事完全属实。以贺知章的身份、地位和影响,加上李白诗作的豪放浪漫、大气壮观,以及杜甫的证明,李白“诗仙”之名就这样日渐传开。可见,李白的“诗仙”称号,起于文人间的相互赞捧,并无官方认定,相比之下,权威性比白居易的“诗仙”似乎要差很多。
尽管李白的“诗仙”是口碑,白居易的“诗仙”是官定,但就诗作和影响来说,他们都无愧于这一称号。即是民间把“诗仙”授予了李白,却也给白居易留下了“诗魔”、“诗王”的雅号,并被后世称为唐代三大诗人之一,这就与李白、杜甫齐名了。
白居易的诗以题材广泛,形式多样,语言平易,通俗易懂等特点,为妇孺皆知,享誉中外,影响巨大。他秉持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被历代文人奉为座右铭。无论从文学思想、诗歌观和创作成就,还是在中国诗史上的重要地位,以及对后世产生的巨大影响上,白居易都无愧于历史上伟大诗人之一,无论是 “诗魔”、“诗王”,还是“诗仙”都名副其实、当之无愧,也毋庸置疑。但鲜为人知的是白居易在处世、做官方面的功夫,也可以称为“仙人”了。有唐一代做官做大官的诗人不少,但能像白居易一样经得起高官厚禄诱惑,在政治斗争和权位诱惑面前保持清醒,善始善终者,实在是凤毛麟角。
(二)
白居易可以说是有唐一代人际关系最好、官做得也比较大的一位诗人了。白居易关系最好的当然是元稹了,这两位中唐官场和诗坛的牛人,是在柳宗元、刘禹锡因“永贞革新”失败被贬官的时候,同年登科走上了历史舞台。两人年龄相仿、诗风相近,创作观相同,又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世称“元白”,其诗作被称为“元和体”。尽管元稹的“生活作风”多被后世诟病,但白居易与之倾心交往近三十载,相互唱和九百余章,当世盛极一时,后世更是难有比肩。难怪《唐才子传》中说,“微之(元稹字)与白乐天最密,虽骨肉未至,爱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唱和之多,毋逾二公者。”
如果说性格决定命运,那么在官场和政治斗争中,性格不仅决定命运,甚至还决定性命。白居易和元稹正是因为性格的不同,两人的仕途就完全不同了。元稹和刘禹锡一样仕途多舛。刘禹锡是因为改革,元稹则是因为反腐。元稹是一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不是弹劾这个,就弹劾那个,结果树敌过多,非议不断,刚升任左拾遗五个月,就被贬到河南做县尉去了。
而白居易就不同了,兢兢业业工作之余,就与宰相武元衡写写诗,与裴度聊聊天,这俩人一个是在任宰相,一个是未来的宰相。朝堂之上,与同僚们也能和光同尘,相安无事。在中唐这一政治至暗、宫廷危机四伏、官场险恶复杂的时代,白居易尽管也愤世嫉俗,却始终保持着难得的清醒和精明。特别是在处理长庆元年科举案中,更能看出白居易的原则与灵活。
长庆元年的科举因牛党之人主持,而被李党方面弹劾考官徇私枉法。震怒之下,唐穆宗让自己的老师白居易主持重考。涉事牛党中的杨虞卿是白居易妻子的堂兄,而李党中的元稹则是他的挚友,面对朋党倾扎与亲情友情的交织,白居易公平选才。重考的结果是原先录取的牛党弟子全部落选,主考官也相继被贬。尽管牛李党争自此相互报复更加激烈,但双方对白居易似乎都没有多大的怨恨。而白居易既看不惯这种不择手段的相互倾轧,也意识到了朝廷牛李党争的复杂和险恶。于是在处理完科举案之后,已是中书舍人(相当于内相,距宰相仅一步之遥),又是皇帝老师的白居易,主动上书要求外放,就是请求到基层任职。并于长庆二年(公元822年)七月赴任杭州刺史。放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位诱惑,愿舍庙堂之贵,甘赴江湖之远,足见白居易的修为和清醒。
如果与当时几位诗人的情况比较一下,则更能看清白居易的高明了。元稹第二次被贬复职时,看到了同时平反回朝的柳宗元和刘禹锡,同样的遭遇,相似的经历,感同身受的他不禁作诗赠送二位。谁也没有想到刘禹锡一回来就重游玄都观,写了一首《再游玄都观》“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结果被分析为,以玄都观由繁华到荒凉的退变和借花事的变迁,暗喻自己的沉浮进退,也讽刺当年导致自己遭贬的人和事,字里行间充满了绝不屈服妥协的高傲。这让当朝新贵旧恨未消,又添了新仇,那就让“前度刘郎”再回去吧。这一去就是十三年,连同此前的十年,共被贬23年。更为悲催的是柳宗元无辜躺枪,再次一同被贬,而且这一去就陷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千万孤独”之境,再也没有回来。更惨的就是元稹,仅仅因为赠诗刘、柳二人,第三次被贬通州四年。
(三)
如果就此觉得白居易有些圆滑世故,不敢担当,那就大错特错了。在刘禹锡、柳宗元、元稹被贬不久,发生了刺杀了宰相武元衡一案,武当场死亡,裴度重伤。此案影响巨大,朝野震惊,作为诗友和朋友的白居易更是义愤填膺,第一时间上书皇帝,请求深查案件,严惩凶手,不料却以“越职言事”的“僭越”之罪,被贬为江州(九江)司马。不仅关键时刻明知犯禁丢官也要为朋友讨个公道,就是生活中,朋友有难,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给钱给物帮助解决。正是这种重义轻利的血性、担当和正义感,让宽容平和的白居易赢得了朋友的信赖。他的朋友上到宰相,下到一般官员、诗人感情都比较深厚。为母丁忧期间,全靠朋友资助度过困难日子,元稹任职浙东时,主动将他的作品编成五十卷的《白氏长庆集》。这才是真感情,真朋友。
江州三年后,又被任命为忠州(重庆)刺史,直到被招回长安,前后五年时间。虽说这是白居易比较沮丧、失落的五年,但也是他创作的巅峰期,《长恨歌》、《琵琶行》等都这一时期的作品,尽管其中不乏讽刺现实、排遣自己郁愤之情的成分,但白居易的日子远比好友元稹、刘禹锡、柳宗元要过得安逸,甚至还在庐山的香炉峰修建了一座别墅,并有《庐山草堂记》为证,“匡庐奇秀甲天下山。山北峰曰香炉峰,峰北寺曰遗爱寺。介峰寺间,其境胜绝,又甲庐山。”这环境简直就是神仙之居也!而资助他建别墅的也是一位朋友,名叫刘十九,透过白居易晚年的一首诗《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天晚将欲雪,能饮一杯无?”就能看出两人的感情了。
这位刘十九不是别人,正是刘禹锡的堂兄。这也不难理解等白居易再次回朝时,为什么与刘禹锡就成了至交好友,且交情之深不亚于他与元稹的感情。
江州、忠州的经历,倒成了白居易人生的转折点,由此之前“兼济天下”的壮志豪情,渐渐转向了“独善其身”的洁身自好,那份关注百姓的情怀,从此变得更加具体务实。所以,当他再回朝廷仕途顺利时,又主动上书请求外放任职,当了杭州刺史。
当白居易在杭州疏浚六井,解决百姓饮水问题;治理西湖,修堤蓄水,以利灌溉之时,他的好友元稹又复官了。因为新皇帝唐穆宗自当太子时就非常喜欢元稹的诗,如今当了皇帝,元稹的官运一下子就亨通起来,不仅升官的速度让人咋舌,而且很快就登上了相位。尽管这期间,元稹因勾结皇帝近侍宦官,想借丞相裴度在外平叛之机谋取相位等小动作,被裴度弹劾,因有皇帝保着,并未影响元稹最终登上相位。
就在元稹绞尽脑汁谋取相位的功夫,白居易在西湖上修成了白堤,并在离任时,用自己的部分薪水建立了“治湖基金”,并作《钱塘湖石记》,将治理湖水的政策、方式与注意事项,刻石置于湖边,以资后任治理之用。虽说辛苦,日子却也过得安心充实。
拜相两年后,元稹调任浙东观察使,六年后再度回朝任尚书左丞,又恢复了谏官时的锐气,将郎官中颇遭公众舆论指责的七人贬谪出京。却因牛党人物李宗闵正再度当权,元稹第四次被贬,两年后病逝武昌,享年五十三岁。白居易不仅为其撰写了墓志铭,也发出了“君埋尘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的哀叹,悲痛之情可见一斑。
这期间,唐敬宗宝历二年(826),白居易的另一位好友,世称“刘白”的刘禹锡终于熬完了二十三年贬谪生涯,被朝廷召回。两人返回洛阳途中,在扬州相逢。虽说两人神交多年,相和赋诗不少,但见面却还是初次。激动之余白居易做东,两人喝了一顿大酒。酒席之上,白居易写下《醉赠刘二十八使君》:“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感慨感动之余,刘禹锡回赠了《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十六年后的842年,刘禹锡与世长辞,享年七十二岁。白居易挥泪写下“四海齐名白与刘,百年交分两绸缪。同贫同病退闲日,一生一死临老头。杯酒英雄君与曹,文章微婉我知秋。贤豪虽殁精灵在,应共微之(元稹)地下游。”(《哭尚书刘梦得》)以至于“夜台暮龄期未远,但问前头相见无?”我也已垂垂老矣,不知到了夜台还能不能见到老友?这才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吧。
(四)
仔细思量,当时朝廷中这些暗流涌动的勾心斗角,起起落落的人事更迭,好像远离白居易,可背后似乎总有他的影子。更让人惊异的是,每次波谲云诡的官场斗争中和重大变故之际,白居易总能巧妙地躲过去。难道仅仅靠运气吗?
白居易一生真正做到了淡泊名利,从第一次被贬,便“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此后每一次被召回朝廷,仕途一片光明之际,他都会果断放弃将要到手的高位重权,主动要求下放,那怕去任一个闲职也不愿在朋党相争的漩涡里消磨。到了晚年,他更是婉言谢绝了唐武宗要他担任丞相的皇命。
正如他在《放言五首》其二中写到“世途倚伏都无定,尘网牵缠卒未休。祸福回还车轮毂,荣枯反覆手藏钩。龟灵未免刳肠患,马失应无折足忧。不信请看弈棋者,输赢须待局终头。”告诉人们,一辈子只是“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如同下棋一样,不到最后一步,谁也不知道结局。纵然机关算尽,也不过“相争两蜗角,所得一牛毛”。所以,人生不论贫富贵贱,不妨尽量放宽胸怀,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态吧。
再看他的朋友圈里,先后当过宰相就有武元衡、裴度、元稹、李绅、令狐楚、李德裕、李宗闵,而更为复杂的是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元稹与裴度为敌,令狐楚与裴度是死对头,李宗闵与李德裕是“牛李党争”的主要人物,更是势不两立。难得的是这些政治上的死敌,却都是白居易的朋友,这就是白居易八面玲珑的协调和平衡能力。尽管这些朋友官都比白居易大,但都没有他长寿,这大概就是仁者寿的缘故吧。
纵观白居易的一生,从早期的“八司马事件”,到“甘露之变”,再到“牛李党争”,在中唐黑暗残酷的宫廷斗争和朋党倾轧中,无数人丢官遭贬,甚至丧命,唯独白居易仕途一直平稳,直到稳坐三品大员的高位。不要说中唐,恐怕有唐一代也找不出第二人来。就连苏东坡也常常以白居易自比,“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缘终浅道根深。”
看来,皇帝眼里的“诗仙”不仅仅是作诗了,更重要的是做人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