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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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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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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手父亲去散步(原创)

闫会作

年已耄耋的老父亲,身体越来越弱,不光他自己觉着不中用了,旁人看着也是见天的老去。前几年,还是陪着父亲散步,今年已经要牵着手拉着散步了。父亲因下肢血栓手术,行动本来就变得迟缓,偏又遭遇了一次意外车祸,头部严重受伤,之后便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意识比腿脚更加的迟钝艰难了,很多时候不是不想走路,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下肢血栓患者最好的康复就是坚持适量的走动,医生的告诫父亲不仅谨记在心,也一直坚持不辍,每天有空就村里村外、田间地头地走一走,一来锻炼康复,二来也解个心慌孤寂。时日久了,形成了规律,每天到了时间,我在家就喊上我,不在家时,他自个背着手就散步去了,雷打不动。

可刚养成了习惯,就出了意外,现在除了双腿无力,举步维艰,意识又时常不清,把按时散步这事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三年多了,全靠小弟每日早晚手牵手地拉着父亲在村里走两趟。而父亲虽说有时反应漠然,但在意识清醒之时,似乎还记得走动的益处。所以,尽管腿脚不便,行动吃力,步履艰难,只要是叫他走路,每次都很顺从地牵手而行。

在未遭车祸前,陪父亲散步虽说缓慢,但一口气走上两三里路并不困难。给他准备了手杖,他死活不用,说拄拐杖丢人的很。我知道,平生极少进医院的父亲,风风火火了一辈子,打心眼里不愿承认自己老了,更不愿人看到他病怏怏的样子。一旦拄上了拐杖,就等于告诉街坊邻居,以及相邻村子的乡亲,自己有病在身,腿脚不便了吗!

所以,那个时候,步子很慢的父亲总是要背着手,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非要把蹒跚的步伐走出一种身体很好的样子。每当我纠正他不要背手,甩开双臂,以助血液循环时,他也会甩起胳膊走一阵,可一旦看见有人过来,双手马上又背上了。那时,父亲思维清晰,话也多,一路走着,逢人说人,遇沟说沟,看着庄稼说长势,走过无人居住的败落老庄院,也能说出人家几代家世的起伏变迁。每次散步走过的残窑院落、老树陈迹、新楼街巷、田地果园和相遇的乡亲故友,都会如渐次更换场景般地牵出父亲无数的话题,絮絮叨叨讲出故乡四十年间的世故人情、生老病死、田园变化、风移俗易、世态变迁,不断填补着我记忆里的空白,充实着四十多年时光在我与家乡间产生的宽大间隙。

然而,这逐渐缩小的间隙,随着父亲遭遇意外后的沉默寡言便戛然而止,如同塬边纵横交错、长短不一、深浅参差的黄土沟壑一样,永远草木葳蕤,幽静苍凉地横陈于我心底的乡愁中,如同伤痕一样再也难以抚平了。

由陪同到牵手,既无奈于衰老的难以阻挡,又感慨于人生是如此不留痕迹地将刚强与脆弱集于一身,年轻时何惧穷困苦难、劳累艰险,到老了一点意外声响、稍有风吹草动,都会惊悚心跳。眼前艰难挪步,趔趄而行的老人,真的是我那干练麻利了一生的父亲吗?

父亲少年丧父,8岁便不得不辍学养家。尽管只念了两三年书,但父亲靠自己的聪慧学了两手立身的本事:毛笔字和打算盘。在那个识字的人还很少的年代,这就足以赢得村里人的尊重了,平时不仅能帮人写个对子、名号、书信,还能给村里出个通知告示,因此父亲还当过生产队的会计出纳、信用社的信贷员,以及公社的不脱产干部。想念书却不能念书的经历,以及很多机会都因为没有文化而错过的教训,都使他非常看重读书。尽管一生勤劳终未能富裕,却从不吝于供七个儿女去读书。

我上初中时,正是开门办学的高潮时期,强调教学要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一个学期里有很多时间,整班的学生背着铺盖轮换着住在邻近的生产队义务劳动,这让我觉得还不如回到村里劳动挣点工分,多少也能减轻一点父母亲的负担。我不想上学的念头刚露头,就被父亲掐断了。他根本就不容我辩解,只说是念书的年龄就该去念书,家里的事还轮不上你操心。家里有你挣那点工分也富不了,没你挣工分也就这样。人这一辈子“有智吃智,无智吃力”,念书就有“吃智”的机会;不念,就只能“吃力”了。农活啥时间都有你干的,念书却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的事。你们兄妹几个,只要愿意念书,再难我也会供到底。父亲说这话后的第三年就恢复了高考,五年后我就挤过高考这座“独木桥”,走出八百里秦川。再后来,我二妹也考上了大学。有一对儿女考上了大学,应该是父亲一生比较荣耀的事了。那些年虽说学费不高,但父母挣的实在太少,好年景一个劳动日不过块八毛钱,孩子又多,多数年份都是队里的超支户,年底结算根本分不到钱。而相当一段时间里,我们兄妹从高中到小学都有上学的,每逢开学,看着父亲在夜色中到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去借钱凑学费的情景,以及此后漫长的还账日子里的辛苦和节俭,总是心酸不已。我高考过了录取线,高兴过后,晚上父母在15瓦灯泡那昏黄的光线下,商量着到哪里借钱给我置办上学的被褥等物品的情形,让我终生难忘。好在我上了军校。否则,我的整个求学之路,必定是父母永远躬着的脊背。

过早地失学养家,使父亲失去了“吃智”的机会,只能以“吃力”为生,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把日头从东塬背到西塬,成了身高约一米六七,身材瘦小的父亲终生的生活常态。在我记忆里,这个瘦小的身躯里总是蕴藏着巨大能量,日出而作,深夜加班,从不停歇;春夏秋冬,白天黑夜,风里雨里,极少生病,简直就像一台机器,不知疲倦,也很少出故障。邻居四爷与父亲同龄,只是辈分高,他对我说,你伯一辈子没有兄弟,没有帮手,娃多负担重,常常是那儿活重往那儿走,那里工分高在那里干。吃的差、干的多、做的重,没黑没明,到底是把苦吃扎了么!这话我信,因为其中的很多是我亲眼所见。

生产队里的所有活路父亲都干过,当过会计出纳、保管员、饲养员,也当过队长、副队长,扶犁摆耧、耙磨种管、打碾扬场、管电磨子、赶大车……,项项经心、事事细法、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为了多挣工分,父亲不挑不拣,有活就干,时间长了一些别人不愿干的活路,队里很自然就找上他。熬夜加班的活他干,脏活重活他干,路远活累他去,按量计工分的拉土方、计亩数的活,经常是两头不见太阳地干,风雨严寒不停,没黑没明劳作,一年下来,仍然是超支户,年底决算还要给队里交几十甚至上百块钱。家里的拮据程度可想而知。

但父亲毫不气馁,也从不抱怨,依然勤勤恳恳干着集体的活,俭俭朴朴过着自家的日子。白天干生产队的活,晚上经管自留地。大约从八九岁起,就被父亲带着给自留地拉粪、间苗、除草、打杈、浇水,星月之下,熬得昏昏欲睡,常常抱怨自家总有干不完的活!自己偶尔为之,尚且累得如此,父亲长年累月,又是何等的苦累?时至今日,父亲的双手总是呈微弯状,再也难以伸直,右手中指和无名指,第一关节如书名号一样永远向内折弯着,即是村里同龄人中也没有这种现象。足见父亲比别人多干了多少高强度的活、多吃了多少苦、多受了多少罪,才能让指关节弯折如钩!

不光是累,有时为了挣工分,还得冒些风险。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大车是生产队的重要运输工具。但相对于牛车的缓慢悠哉,高脚牲口(骡马)驾的大车才能体现一个生产队的实力和体面。队里好不容易置办齐了新车、套具、精壮的骡马,却因高脚牲口不好驾驭,常发生惊马,而无人愿意赶车。父亲就当了车把式。记得别人的长鞭是一根枝条或竹竿做的,而父亲的是用三根筷子粗的长竹竿编成的,粗头用布缠成握把,上头系一簇红缨,鞭绳比鞭杆还长一截,摔起来缨子舞成一团火,鞭稍啪啪响得震耳。此后,马车在村里运麦载秋、拉土拉粪、运送物资倒还正常,只是有一次去公社交公粮,出了麻烦。那天满载公粮的马车到粮站交完粮食,回来时不知是驾辕的骡子,还稍上的两匹马,突然受惊,发疯似的从镇上,沿着官道,刮起一股翻腾的尘烟,一路狂奔西去,先跑过我舅家村,又跑过了父亲舅家村。谁都知道,惊了的马车,轻者车毁人伤,重者非残即亡。所以,在只有牛车、架子车的乡间土路上,飞过一辆惊了的马车,无疑是天大的新闻了,消息以比惊马还快的速度风一般沿路传开了。当时有名的电影《青松岭》中最精彩的情节,就是三鞭子制止惊了的马车。听着别人相学着车把式的模样、骡马的颜色形态,我的舅爷和父亲的舅舅同时想到了自己的女婿和外甥,便急急忙忙赶到了我家。当我放学回家时,看到的是两位舅爷与父亲,坐在小板凳上,围着院中的捶布石,好像啥事都没有一样抽烟喝茶。只听到两位舅爷临走时说,给队里说说,这车以后还是不要赶了。父亲嘴上答应了,却并没有给队里说。

累不垮、险不怕的父亲,如今下一段小坡都要小心翼翼地试探几次,过一个五公分高的门槛,都要思量半天,一手拉住我的手,一手扶着门框,颤巍巍尝试几次,才能一脚一脚地迈过来。时光把父亲浑身的活力弄到哪儿去了?

早年父亲常说,农民就是养家糊口、交公粮,早交公粮不怕官,孝敬父母不怕天。小脚的奶奶,体质瘦小却也被父亲赡养得少病无灾,平静而终。最能体现父亲孝心的是,在生活异常艰难的情况下,为奶奶准备的棺板,是四长两短的六块柏木板材,长板四米短板两米,五六十公分宽,足有十公分厚。不要说当年,即是放在现在,也绝对够得上奢侈了。在奶奶还健康时,每到夏天我们兄弟经常以一块柏木板为床,在浓郁醇厚的柏木香气中,度过了很多个酷暑夏夜。最终这浓郁的柏木香气萦绕着奶奶走向了另一个世界,也算是对一生辛苦的最好回报了。

牵着父亲的手如同抓着快速逝去的过去、渐渐远去的生命一样,总有一种抓不住抓不牢,稍一松手就会失去的提心吊胆的感觉。这或许正是人们多喜欢育小,而不愿养老的原因吧,育小是手把希望,充满欢欣;而养老则是眼看着生命远去,费心而伤感。但谁的生命不是站在老一辈的肩膀上辉煌的,哪一分希望不是来自老一辈耕耘的田野上,当下的繁荣富足又何尝不是建立在老一辈清贫奋斗积累的基础之上的呢!

父亲用毕生的精力养大了儿女,送走了自己的老人,也送走了属于他的时代。岁月把他的精力植入了家乡的土地,一茬接一茬地长出丰硕的粮疏果实;血脉让他的生命通过儿孙得以延续,一代接一代,生生不息,如今四世同堂的父亲真的老了,老的是那样的硬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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