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会作
清风细雨,山河尽染,天地渐凉,又是霜染成秋,如同人到中年一样,一切都变得成熟而沉静。一场秋风,飘来果香淡淡;一帘清雨,洗出秋色艳艳;一壶清茶,煮得悠然安闲;一杯淡酒,却有心事惆怅。同样的秋天,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境遇、不同的心绪,自然会有不同的秋意萦怀。旷达浪漫如毛泽东主席的“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似春光,胜似春光,战地黄花分外香”;热情豪放有刘禹锡的“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去,便带诗情到碧宵”;灿烂高远莫过于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 ,秋水共长天一色”;悠然闲适自然是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乐观豁达者当属杨万里的“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
(一)
但宋词里的秋天就不一样了。原本就婉约者居多,豪放者偏少的宋词,常沉溺于个人怨恨情怨,多陶醉于才子佳人、儿女情长、卿卿我我的离思情恨,便难摆脱缠绵悱恻。寻常如是,逢秋更是增添了许多的清冷凄美、无尽的忧思缠绵和无处不在的悲凉伤感。
在这种语境词风的之下,就连英雄壮士的秋天里,也于坦荡和磊落之中,凭空多了些悲壮与慷慨。长期的戍边经历,使我对范仲淹的《渔家傲·秋思》有更近更深的情感。“塞上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尽管范仲淹经略的北宋王朝与西夏的边境,大概位于今天的延安北部一带,与我驻守的天山昆仑边关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他在《秋思》里呈现出一个别样苍莽壮阔的秋景,千山叠嶂,大漠孤烟,莽原落日,秋风萧瑟。朔风起,天渐寒,边关烽火频燃,角声四起,关门紧闭,戒备森严。纵然身处“衡阳雁去无留意”的荒凉之境,那怕是“浊酒一杯家万里”的偏远孤寂,戍边将士依然枕戈待旦坚守孤城,保边境平安,即是经年累月“人不寐”,又何惧“将军白发征夫泪”。景之苍凉,情之豪壮,志之笃诚,虽说其中不乏悲情忧伤,更多的还是雄浑寥廓。军弱而不克,边虚而不固的现实,硬是把一代文豪变成了戍边的将军。而出乎意料的是,一段戍边经历却让范仲淹打破了宋词沉溺于风花雪月、哀婉忧伤的小情调模式,这首《秋思》竟开了豪放派词作之先河。
而他另一阙词《苏幕遮·怀旧》“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同样是边塞,同样是秋天,同样是长空湛碧、大地金黄,“山映斜阳天接水”的天高云淡,秋气飒爽,却完全没有了苍凉、大气和雄浑,只有在边塞疏朗多彩秋景反衬下的离情伤心之重。只有乡思旅愁,没有壮志豪情;只有婉约缠绵,没有豪放深厚。
秋天在范仲淹笔下,因为报国情怀和乡思离情的交织,成了秋气肃杀与内心激昂碰撞下,冷热激荡的季节;成了碧云天,黄叶地衬托下,乡思情感疯长的季节。正因为身处边关,把自己融入边塞秋景,才有如此浓郁深厚的情感表达,才有了传世的经典和让人难忘的秋色秋景。
(二)
同样是秋天,到了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则是另一番无奈的悲壮。“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立志收复国土,却一生壮志难酬的辛弃疾,面对清秋时节的长江,眺望中原河山,愤懑之情喷涌而出,冷秋江南,楚天千里,辽阔空远,清明如镜,大江奔流天际去。面对让人神怡神往的大江秋色,此时此地的辛弃疾没有欣赏,更没有陶醉,有的只是激愤。看到沦丧的国土,想着山河破碎,却壮志难酬,壮美的景色只是一再强化着收复失地的渴望。“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反复磨砺的吴钩,却成了墙上的饰品;拍遍栏杆,也无人理解他的一腔热血和壮志雄心。隔江眺望,光复中原,收复故土的一腔热血,半生努力,却怎么也难以实现“了却君王天下事”的抱负和“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宏愿,这是何等的悲壮和无奈!于是,山东男儿辛弃疾内心压抑的慷慨,随着一江秋水翻滚成了“可惜流年”的感叹和对风雨飘摇中偏居一隅的南宋王朝的忧虑,满眼的英雄泪,只能在秋风中随江水而去。
于是,更多与辛弃疾一样的悲叹层出不穷,“江头又见新秋。几多愁。塞草连天何处、是神州。英雄恨,古今泪,水东流。惟有渔竿明、上瓜洲。”(宋·张辑)报国无门,仰望明月,内心的悲凉,只能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不是秋凉了,是心彻底的凉了。
辛弃疾的秋天里,完全没有了远山秋色、长江清波、鲈鱼堪脍,只有“忧愁风雨”压抑的豪情和无尽的悲愤。一心梦想成为马上将军,纵横驰骋,收拾旧山河的辛弃疾,就这样活生生被逼成了一代词坛宗师。
(三)
更多的词人常纠缠于个人情感,而给秋天赋予了无名的伤感、清冷和缠绵。年轻时屡试不中,长期流寓苏杭,出没青楼,为伍歌伎,专心填词的柳永,在把宋词的缠绵之情带向极致的同时,也成了当之无愧的婉约派代表人物。一首《雨霖铃》便无人能出其右。“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从难舍难分的别情,到别离后可以想象的孤寂伤感,用吴侬软语吟唱了一个悱恻缠绵的全过程。秋蝉凄切,长亭晚照,清冷雨后,“兰舟催发”,分别在即,只能泪眼相对。本来就“多情自古伤离别”,又恰逢萧瑟冷落的清秋,真正是“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天气的凄冷交织着别情的隐痛,怎一个伤心了得,只能“无语凝噎”。直到“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内心的伤感与身外的冷秋情景终于妙合一体。今宵别后,没有知心知己,今后的所有良辰好景都成了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在眼前与将来、现实与想象的交替和对比中,把难舍的别情与相思的凄寂表现得入木三分,淋漓尽致。这首词被称为以冷落凄凉的秋景衬托人间离情和相思的经典之作,其中的名句更成了传世的经典,被历代津津乐道而反复吟诵,一再化用。柳永的秋天不仅集中反映了宋词里卿卿我我、多愁善感的特点,也影响和带给后来者更加的伤感、多愁和缠绵。
到了晏几道的《思远人》则用相思泪把秋的色彩,绘成了一幅朦胧的意识流画作。“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霜叶红,菊花黄,蓝天归雁,好一个既多彩而层次分明的秋高气爽,只是因为思念远行之人,瞬间就变得寒意凛冽,心灰意冷。尽管天高云淡,归雁杳然过尽,却并没有带来远行人的丁点消息,不知人在何处,我的书信又能寄往何处?临窗眺望,泪滴湿砚,就泪研墨写情思,而刚写的字又被泪水浸得与笺纸红格成一片模糊。
红叶、黄花、白云、蓝天组成的秋景,清泪、黑墨、白纸、红笺模糊成的画面,相互对应,又相映成趣,使得情与景自然汇成一张色彩丰富的完整画面。景因情而清冷,情因景而悲凄。晏几道的秋天,随着一位孤独的倚窗远望之人的泪眼目光,看似高远,实则却越来越模糊了。
相比于儿子多彩又多情的秋天,父亲晏殊在《诉衷情》中表现出的秋天,虽然同样不乏丰富的色彩,却要旷达疏朗得多了。“芙蓉金菊斗馨香,天气欲重阳。远村秋色如画,红树间疏黄。流水淡,碧天长,路茫茫。凭高目断,鸿雁来时,无限思量。”
金秋时节,芙蓉与金菊盛开,鲜艳醒目,清香沁心。远山近水,村落房屋,静谧祥和;万山红遍,层林尽染,霜叶绚烂;长空碧透,晴朗明净,湛蓝清澈。秋水秋风如洗,天地一尘不染,江山如画,都说鸿雁传书,可成队的鸿雁飞过了千山万水,却没有思念之人的丝毫音信,怎能不无限思念涌上心头呢!
这首作于知天命之年的词,以芙蓉、金菊、红树勾画出一幅绚丽的金秋图画,又用流水、碧天、鸿雁为画面增添了深秋的淡雅高阔。融情入景,既有思念,又有期待,寓意无穷。这幅以瑰丽的秋景,描绘出的赏心悦目的图画,亦景亦情,情景交融,不仅具有丰富的情思、人生的况味、旷达的胸怀,也有清淡的忧思和茫然无寄的复杂情感。
晏殊的秋天,是一个已届中年人眼中的秋色。虽早已过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但身处滚滚红尘,面对世事纷扰、茫茫前路,种种莫测,尽落心中,怎能不思量无限!然心中虽有愁绪,毕竟有了人情练达、世事磨砺的阅历,一切都可以淡然处之。所以,在他柔和温润的笔下,不仅透露出意境的高远淡雅、陶然旷达,也充满了达观清新、多彩清淡的画意词情。晏殊的秋天是一个愁思善感而又爽朗明媚的季节。
(四)
国破家亡的李清照的秋天,就只有一种孤苦伶仃的凄冷在心头了。“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这首作于她南渡之后,流寓越中,兼有悼念亡夫之意的《鹧鸪天》,充满了沉郁、凄苦之意。飘零之苦,孤冷之悲,身世之感,国破夫亡之痛,又逢深秋的清冷肃杀,内心就更加的孤苦和凄凉了。恨夜霜、恨日长,浓酒深醉也难以消除这悲情愁绪,与故国沦丧、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而叠加混合起来的深重忧闷孤苦。
于是,李清照的秋天只能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种无以复加的孤寂、悲凉和凄惨,岂止是在悲秋,难道不是在悲国、悲人、悲自己吗!
于是,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不仅成了南宋王朝的暮秋寒冬,也成了如陆游一样的仁人志士的人生秋天。“当年万里觅封候。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而迫使英雄们“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名。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梁启超诗)的南宋王朝,在一心图强救国的英雄们渐渐老去后,自然也行将就木。
到了文天祥的笔下,已经完全沦落到“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的境地,也只能是“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了。
宋王朝再也没有秋天了。
(五)
享国三百一十九的宋朝,虽号称大宋,却是国土面积最小的一个朝代;虽标榜经济文化繁荣,实际上却是一个最软弱的朝代,面对周边的金、了、蒙古、西夏、大理等诸多民族的挑衅劫掠,几乎战无胜迹。从开国之初的“澶渊之盟”,靠给外族进贡换取和平,到都城开封沦陷、徽钦二帝被俘的“靖康之耻”,丧失中原大地,再到偏安江南,苟且自保于“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之中,以末代皇帝被赶下零丁洋,丢掉了全部的江山,而终了软弱屈辱的生命。
纵观有宋一代,因为软弱,几乎没有断过被入侵掠夺;因为软弱,面对侵略战争总是难有一胜;因为失败,不仅丢失国土,更刺激了侵略者得寸进尺的欲望。而由此导致的战火不断,国破家亡,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等凄惨景象,连岳飞这样的英雄豪杰也只能“怒发冲冠”,“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空悲切”,何况一代文人词人呢?可见,并非宋词好沉沦于伤感、悲痛、凄凉,而是国运如此,时势使然,词人们也只是“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而已。
感谢宋词,让我们透过众多词人丰富的情感宣泄,借助每一首词的历史背景,切身感受那一段历史和那段历史中,国家命运的衰变对社会、家庭及个人命运的影响。以史鉴今,方知国家强盛,才有岁月静好;山河无恙,才有秋色醉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