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漫漫

闫会作

9月16日早上，天空浓云密布，清风猎猎，第九批志愿军先烈遗骸遗物，乘坐由我国自主研制的大型运输机“运-20”，在两架“歼-20”战机的护航下，从韩国仁川机场起飞，踏上了回归之路。11时许，沈阳桃仙国际机场，细雨如帘，天公挥泪迎回忠魂，人间《思念曲》低唱哀婉，88位烈士遗骸棺椁由礼兵从专机接下，乘上专车驶向沈阳志愿军烈士陵园。

离家还是少年身，归来已是报国躯。走过了72年的漫长时光，志愿军烈士们终于回家了。

每当听到“志愿军烈士们，祖国接你们回家”的那一声呼唤，每当护航战机“欢迎志愿军烈士回国，我们奉命为您护航”的声音响彻长空时，总是心潮起伏，泪眼婆娑，难以自持。72年了，尽管归途漫长，但祖国终究还是铺平了回家的大道，使你们得以踏上回家之路；72年了，尽管归途确实漫长，但终于回到了生养你们的故土，回到了你们抛洒热血换来的静好岁月。72年了，尽管时光确实漫长，长到早已把思念酿得如酒似醋，总会让喉咙一阵阵发烫，让心里一次次泛酸。

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注定要载入历史，有些人注定永远也不会被后人忘记，比如抗美援朝战争，以及参加这场战争的先辈们。抗美援朝战争不仅会以新生的人民共和国的立国之战载入国史，也会以一个积贫积弱百年的民族，奋起打败世界上最强大的军事强国集团而载入世界历史。而那些凭着一腔热血、一身骨气、浑身胆气，用血肉之躯打败武装到牙齿的列强的先辈们，不仅给子孙后代打出了和平，更为民族打出了无畏不屈的精神。他们一辈人打了几辈人的仗，一代人流了几代人的血，一茬人吃了几茬人的苦，终于铺平了国家和平发展的康庄大道，换来了长久的山河无恙和几代人的岁月静好。他们用鲜血绘成了史册中历久弥新的鲜艳彩页，他们用生命镌刻出史册里难以磨灭的金石华章。他们将永远被历史牢记，被国家牢记，被后辈牢记。

72年前，踏着“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祖国，卫家乡，就是保和平……”的旋律，上百万优秀的中华儿女，在风雪严寒之中走向抗美援朝的战场。他们中间有的刚刚走下解放战争的战场，有的刚刚收好武器投入到了生产建设之中，有的是刚刚分到土地的翻身农民，有的是还在上学的学生，还有的是刚刚脱掉国民党的军服，换上解放军军装的“解放战士”，他们痛恨战争，珍爱和平，但他们更不愿也不想失去刚刚拥有的主人地位、和平生活，以及自己新生的共和国。当强盗把把战火烧到自己的国土，往自己头顶扔炸弹时，他们只能拿起过去从敌人手里缴获来的日本的、美国的、德国的、英国的万国牌的武器装备，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战场。

如今，战争早已隐入尘烟，战场也已郁郁葱葱，但烈士的遗骸遗物和找到他们的地方，又一次把我们带回了当年那些残酷激烈的战场。

看着移交来的一件件遗物，一双双磨平了的胶鞋底、一件件残缺的武器装备、生锈的子弹夹、变形的水壶、残破的搪瓷饭碗、残缺的腰带、手电筒、徽章、印章、钢笔、小号、弹片、简陋的防毒面具……，简单的物品，简陋的装具，折射出志愿军当年的装备、生活、作战状态，睹物思人，更让人感慨万千。

就是这一件件简单的轻武器，硬是将上有飞机、下有坦克，已经打到鸭绿江边的联合国军，打回到“三八线”以南；就是这一双双磨平了底子的胶鞋，在朝鲜的群山峻岭中纵横驰骋，追打得联合国军的坦克汽车落荒而逃；就是这一个水壶一只碗，可以不畏远征、不惧寒暑、不怕险山恶水，打得联合国军经常处于“夜里不敢乱动，白天不敢露头，听见喇叭声就惊慌失措”的神经质状态。而这一件件简陋的遗物，无一不显示出先辈们面对强大敌人，那种毫不畏惧、敢打必胜的胆略和勇气；无一不显示出先辈们面对艰苦恶劣的战争环境，那种乐观自信、坚忍不拔的意志和品质；无一不显示出先辈们身处生死一线的残酷战场，那种从容不迫、沉着镇定的心态和精神。

听着找到烈士遗骸的那些地名，铁原、横城、华川、春川、水原、涟川、洪川、加平、抱川……，这一个又一个异国他乡看似平常的地名，哪一个不是当生死搏杀的战场、哪一个没有浸透过烈士的鲜血！

1950年12月31日17时，元旦节前夕，在志愿军入朝作战刚两个月，连续打了两次大的战役后，抗美援朝战争第三次战役打响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血战九天九夜，打过“三八线”，挺进一百多公里，直至“三七”线附近，歼灭了以美军为首的“联合国军”一万九千八百余人，一举夺取了韩国首都汉城。在此后的五个月里，又接连在“三八线”以南，进行了更为激烈的第四、五次战役。

特别是被军事学家称为“比长津湖还惨烈”的第五次战役，激烈残酷程度更是惊心动魄！第五次战役是抗美援朝战争中，敌我双方投入兵力最多的一次战役，自1951年4月22日打响，到5月22日，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向南推进了五六十公里后，因后勤保障困难，缺粮少弹，不得不停下等待补充。而美军也发现了志愿军的粮弹供应，只能维持5～7天攻势的规律，于22日以美军7个师为主力，配属南朝鲜军、英军共13个师，以坦克群和摩托化步兵组成“特遣队”，在三千多架飞机轮番掩护下，开始全线反扑。美联合国军多路突击，沿公路向志愿军纵深穿插，抢占桥梁和渡口，三天向北推进五十多公里，志愿军很多整师整团的部队面临被分割包围的危险。战局瞬间反转。

许多部队为突围与敌展开殊死血战，战况惨烈，伤亡巨大，其中志愿军180师，损失尤为惨重，全师仅有两千余人突围。而著名的“铁原阻击战”，更是六十三军用巨大牺牲拼来的胜利。

原本也在撤退之中的六十三军，临危受命在铁原一线，宽25公里的正面上，阻击美军4个主力师的追击，掩护全军撤退。在缺少弹药，缺乏粮食，连续作战，部队十分疲惫的情况下，63军将士以血肉之躯，顶住了“联合国军”在1600多门火炮、400多辆坦克、无数次飞机轰炸支援下的反复猛攻，抗住了“范弗里特弹药量”的狂轰滥炸（“范弗里特弹药量”是美军第八集团军司令范弗里特在其火力制胜的作战理念下，采用的‘不计成本、不限数量，以巨大的弹药量进行密集炮击轰炸，对敌实施毁灭性打击’的战法）。成功阻敌14天，掩护志愿军主力安全撤退，建立起新的防御体系，打赢了这次规模最大、时间最长、最激烈、最残酷的生死阻击战。14昼夜战斗的惨烈程度超乎想象，第1梯队的189师前3个昼夜，很多营连就已经打光，最后仅编成一个团，作军的预备队。188师563团从1300多人战到仅剩266人。

第五次战役的惨烈程度由此可见一斑。到6月10日战役结束，虽说歼敌8.2万余人，而中朝两军也付出了8.5万人伤亡的代价。可以说，每一次战场前推或后撤之路，都是英烈们用血肉之躯铺成的。战事的紧急、战况的惨烈、战场转换范围的广大，致使其中的大多数烈士都零散简单地安葬在了“三八线”以南地域。今天找到遗骸的每一个地点，都是当年先烈们生死拼杀的战场呀！

三年的抗美援朝战争，是志愿军以血肉之躯，对抗钢铁战争机器的三年；是以一把炒面一把雪、饥一顿饱一顿的面黄肌瘦，对抗着罐头火鸡牛奶咖啡调养出的强悍凶猛的三年；是以胶鞋、单薄棉布衣、爬冰卧雪的南征北战，对抗着坐汽车乘坦克、皮靴睡袋、帐篷暖气的横冲直撞的三年。三年的对抗，志愿军硬是凭着“压倒一切敌人而不被敌人所屈服”的惊天地、泣鬼神的气概，让不可一世的美国人，最终在第一个没有取得胜利的停战协定上签了字。

这一战，让新中国的声名响彻世界！这一战，让西方殖民主义者在东方海岸架起几门火炮，就可以奴役一个国家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这一战，更是打掉了美国“从实力的地位出发同中国谈话”的资格！

为此，中国人民付出了包括毛泽东主席的儿子毛岸英在内的19万7千余英雄儿女的宝贵生命。代价虽然沉重，却挺起了民族的脊梁。而时至今日，仍有成千上万的烈士，埋骨异国，魂游他乡。

祖国不会忘记自己的优秀儿女，也一直努力着让英魂早归故土。1954年战火刚停，就开始了接回烈士遗体遗物的努力。当年9月一次性接回了中朝1万具烈士遗体。此后因国际形势和朝鲜半岛局势的变化，接回烈士遗骸之事被迫中断。

毕竟，让曾经兵戎相见的双方，友好到主动寻找、整理、移交对方军人遗骸的程度，绝非一件容易的事，需要努力，需要时间，更需要国际大势的变化。

1992年的中韩建交，让英烈忠魂的回归出现了转机。经过国家的不懈努力，2000年，韩国开始了战争死者遗骸的发掘，并于2003 年成立了一个由23人组成的专职发掘整理部队，2007年又成立了遗骨发掘鉴别团。自此，烈士遗骸从寻找、起掘、干燥、鉴别、整理分类、记录装殓，有了一套完备的工作程序。2013年12月19日，中韩双方就移交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达成共识，协定同意自2014年起，韩方每年集中向中方移交一批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遗物，至今已移交了九批913位烈士遗骸遗物。

人心思归，国家力推，终于畅通了回家的路。志愿军烈士们陆陆续续踏上了回归之路，2014年3月27日，第一批437位；2015年3月20日，第二批68位；2016年3月31日，第三批36位；2017年3月20日，第四批28位；2018年3月28日，第五批20位；2019年4月1日，第六批10位；2020年9月27日，第七批117位并1368件遗物；2021年9月2日，第八批109位，并1226件遗物；2022年9月16日，第九批88位。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屈原《魂兮归来》）。为了安放回国的志愿军烈士遗骸，国家专门改扩建了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自1953年2月26日，安葬孙占元、黄继光、邱少云三位烈士开始，先后有百余位团级干部、战斗英雄、模范、功臣，包括特级战斗英雄杨根思，一级战斗英雄杨连弟等志愿军烈士都长眠于此。

这一次改扩建主要是修建抗美援朝烈士纪念广场。在陵园烈士纪念碑中轴线以北160米处，建设直径约60米、深3.6米的下沉式纪念广场，由烈士英名墙、主题雕塑等部分组成。“英名墙”上已经镌刻了约21万抗美援朝志愿军烈士姓名。主题雕塑造型取自喜马拉雅山，取意英雄如山;山上的白鸽浮雕，既象征着对回归祖国的祈盼，也是和平鸽，象征对和平的祈盼。园已建好，家已安妥，静待英魂归来！

“魂兮归来，以反故乡。魂兮归来，维莫永伤！”（志愿军烈士安葬祭文）国家强，山河新，民族正复兴，人心敬忠魂，“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可以告慰志愿军英烈的是，归途已畅，就不会终止；归期虽长，却指日可待！

魂兮归来是最好的告慰！魂兮归来是最长久的纪念！魂兮归来是最有力的宣示！魂兮归来更是不息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