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会作
如果北方的冬天没有雪,如同春天没有花一样,单调苍莽,枯荒赤裸,就像一个忘了穿外套的贵妇,没有了一丝一毫的雍容华贵和优雅庄重,更像一个丧失了阳刚霸气的男人,沦落成一副穷困潦倒、破败邋遢的瘪三形象。没有雪的冬天,北方完全是一种裸露、嶙峋、苍凉的清冷景象,干瘪凄惨,丑陋无比。
已经是三九寒天了,不仅没有落下一片雪花,而且天空始终板着一副灰冷迷蒙的面孔,阴晴不明,连一点下雪的意思都没有。远山孤寂,四野清冷,寒风漫无目的地游走于大地长空,紧一阵慢一阵,时而在浑黄的塬上走沟过坎,摇曳着枯草秃树;时而又翻卷着空中的尘埃上下飘摇,无拘无束之中把天空搅成一片灰蒙,唯有随风到处炫耀的凛冽寒意,传递出冬天的信息。风裹严霜,麦苗在寒风里萎靡瑟瑟;草木枯萎,枝条在寒风中唰唰作响。寥廓清冷的北方大地,急盼一场雪,银装素裹,遮盖荒凉,重现冬日的盛景。
从朋友圈里看到,新疆又下雪了,记不清这已经是新疆今年的第三还是第四场雪了,漫天翻飞的雪花,飘逸似群蝶狂舞,聚散如乱云飞渡,浩渺的天空纷乱成一个白茫茫的,没有边际的混沌世界。一夜之间,山河大地,银装素裹,林草挂霜,雾凇晶莹,一切都裹上一层洁白蓬松的棉毯,浑厚而丰腴,饱满而温暖。路高房低,村落沉静,炊烟袅袅,热气腾腾。群山高大而圆润,高原素洁而安静,草原丰厚而辽阔,长河沉寂而温顺,好一派壮观清爽的景色。
这让处于沉闷干冷里的我,既眼馋羡慕,又心神向往。因为疫情的原因,已经远离新疆快一年了,错过了大漠戈壁的夏天,错过了长河草原的秋天,又将错过神山圣域,皑皑白雪装扮出的浪漫而风情万种的冬天,真是无奈啊!
四十载戍边生涯,大半生风雪征程。雪,不仅凝固成经历中的风景,更是充满记忆的砥砺和浪漫。那从地窝子的窗口,爬出来清扫埋了“房”门积雪的情景,平生始终难忘;多次跋涉于风雪弥漫的崎岖山路、雪海孤岛的惊险过程,印象依然深刻;那些于雪崩之中的抢险救灾和困于雪海之中的生死时光,更是刻骨铭心,至于多次马踏阿尔泰山夏天的积雪,穿梭于天山秋日的飞雪冰雹,以及昆仑高原一日四季的极端经历……,在这些行走边关的惯常生活中,冰雪成了不分季节的陪伴,不仅是我戍边经历中多彩、浪漫、惊险的彩页,也早已镌刻成生命时光里的年轮,深刻清晰,永难消弭。人生最美好的岁月,除了风花雪月的日子,就是冰雪凝结的时光,自然与冰雪结下了冬天不见不散的约会。冬天怎么能没有雪呢?真的有些思念一场雪了。
故土老家属于地道的北方村庄,当它在清寂空旷的田野中,于落光了叶子的树下,安静成一片高高低低的房子时,就知道它在等待着一场雪,以覆盖湿润在寒风严霜中冻得枯黄的麦苗,以滋润干燥如尘的土地。可那座统领着成千上万个村子,向来以十三朝帝王皇都而天下闻名的古城,近些年来,好像渐渐地淡忘着北方的本色,亦步亦趋地学起了南方的举止,东施效颦般模仿上了南方的模样,一年紧似一年,蹩脚地踩踏着南方的节奏。夏天连续十多天四十度以上的高温,让人已经感到了它沉迷南方风情的狂热,而到了冬天,居然连下雪都忘了,不要说下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雪,给人一个白茫茫天地真干净的惊喜,连一场看得见空中雪花曼舞,地面留些断续洁白的雪都不下了。
地处北纬34度左右的古城,真的以为自己是南方了吗!忘记了自己一直背靠黄土高原,而天生一副兵马俑的面容了吗?忘记了自己自古就仰仗着泾渭两河滋润,而生就的粗狂彪悍的身躯和高门大噪的秦腔了吗?忘记了一座秦岭早把你横亘于北方的圈子里了吗?不管你多么地向往南方,也永远跨不过秦岭这道门槛;那怕你学会了南方的酷热,但你那高亢生硬的语音、生楞直硬的秉性、强悍粗糙的骨骼皮肤,依然与那种酥麻到骨子里的吴侬软语、缠绵婉转的腔调、细皮嫩肉的窈窕婀娜格格不入。尽管,到了冬天,你连雪都不下了,不管是忘记了,还是不会了,但永远也改不掉你骨子里北方的本色。
冬天不下雪,还能算是北方吗!雪,是北方最典型的性格,也是上天赋予北方最显著的标识。上天用每年一季的大雪,表达了对北方的偏爱和眷顾。如果没有了雪,北方那些高原大漠、戈壁荒原、长河深谷、群山黄土,就会显露出嶙峋赤裸、冷漠荒凉,苍莽寥廓、生机黯然的落拓原形,完全是一派出悚然、零落、苍凉、荒蛮的景象。
雪,是上天给北方独有而华贵的盛装。每到冬天,万木萧条,草枯河封,大地干裂,风沙飞扬之时,上天就会用一场又一场大雪,湿润大地,覆盖沙土,丰满沟壑,掩藏腐朽,给赤裸荒蛮的北方山河穿上高贵华丽的盛装,装扮出一个没有污垢垃圾,看不见腐朽衰败的干净世界。有了冰雪盛装,广袤萧瑟单调的北方马上容光焕发,气象非凡,仪态万方,风光无限,呈现出“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唯余茫茫;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的盛景。有雪,北方才是“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竟折腰”的壮丽山河。
雪,是上天写给北方的绵绵情书。那一场又一场的大雪,正是上天给北方一批又一批的私密信件。片片纷飞的雪花,似一张张精美的信笺,洋洋洒洒,如天女散花。雪有多频,就是上天对北方的情有多深;雪花多密,就是上天对北方的情话有多长。每次看到漫天大雪,每次仰望纷飞的雪花,总是在想,上天对北方是怎样的情有独钟,才能写出这么多精致漂亮的信件;上天对北方有多么的情意绵绵,才会有这么多说不完的柔情蜜语;上天对北方有多么的偏爱有加,才会倾注那么多的心血,把每一页信笺做得那样的晶莹剔透;上天对北方有多么的笃诚,才会如此不见不散地如期准时降临这漫天的大雪。也许正是接到上天络绎不绝的情书,听了上天绵绵不尽的情话,粗狂剽悍、任性蛮横、放浪不羁的北方,立刻就会变得湿润、丰腴、饱满,安静而素洁高雅,一夜之间由粗狂而娇美,让英雄折腰。
雪对北方的一往情深,经常会突破季节的限制,随意而任性的降临。常常让高原错乱了季节的更替,让夏日的天山披上银装,让昆仑的太阳丧失了热度。“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实属正常,“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一点也不奇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毫不见外。前几年六月的一天,我和部队正在东天山脚下的巴里坤训练,突然天降大雪,天地茫茫,四野迷蒙,不大会功夫,所有人都被裹成了雪人。有战友觉得有意思,便拍了视频,发到网上。结果评论比雪片还纷乱,汹涌而来,有点赞的,更有质疑的,六月哪有这么大的雪?肯定是假的,有说是“Р”出来的效果,也有说是以前的旧视频等等。可质疑之声,引来更多的跟评,特别是那些新疆部队的前辈、老兵,包括我们部队历代分散在各地的战友,纷纷以热情的文字、朴实的语言、真实的老照片和自己的经历,回答着质疑的声音,也表达了看见训练画面格外亲切的感觉。在赞叹老部队的作风没有变,刻苦劲没有变,优良的传统没有丢的同时,更表达了对部队的思念和边关生涯的怀念。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很轻松地跨越时空,把分散在天南地北的几代人聚集一起。
有限的边关岁月,就结下了如此无限的风雪情缘。何况北方与雪有着源于骨血的基因关系,怎么能撕扯得开呢。北方搭就了冰雪广阔的舞台,冰雪赋予了北方独特的性情。雪是那么的包容,覆盖一切腐朽、肮脏为洁净,掩饰所有丑陋、缺陷为美好,荡涤全部的浮尘雾霾为清净。雪把那么多的对立统一于一体,它是那么的轻盈,又是那么的厚重;那么的温润,却又那么凛冽刺骨;那么蓬松暄虚,却又那么坚硬如铁;那么的圆滑柔软,又是那么锐利如刃;那么的安静优雅,又是那么雷霆汹涌……,似乎总在轻柔、纯洁、美若仙境的幻象下,隐藏着雪崩、风暴、凌汛、洪水的玄机和危险。太多相辅相成的特质,赋予了北方独特的秉性,冷峻中包含热情,漠然中难掩好客,拘谨中不乏豪爽,严肃中更多诙谐幽默,层层包裹之中是敞开的胸怀……。北方的人,北方的山,北方的水,北方的一草一木,就这样与北方的雪,从形到质浑然一体。
当南方自豪于自己有四季如春的气候、山清水秀的风光、海浪沙滩的浪漫时,殊不知,这些北方也有。当上天给北方送来独特的冰雪礼物时,南方就只有惊叹的份儿了。不能四季如春,也少些山青水碧的灵秀,但北方有冰雪,清洁无瑕的雪,白得耀眼;晶莹剔透的冰,明亮如镜。冰雪中的北方似仙境般迷幻,如童话般美好。尽管雪的形象和生命短暂,更受不了阳光的关照。但雪对自己的消亡从不过分留恋,它会用蒸汽般的灵魂、流水样的形式,灌溉土地、滋润五谷、换取丰收,也去丰沛江河,荡漾成南方海浪沙滩的浪漫。雪,让北方毫无疑义地胜了南方一筹,而且是无法逆转的一筹。
北方的冬天怎么能没有雪呢?
写完这些文字时,天气预报说一股寒潮正自北而来,伴随寒潮,将有一次大的降雪覆盖北方。新疆又下雪了,而且是大雪暴雪,而我这里,天在灰暗迷蒙之中有一点阴郁,似乎在酝酿着一场雪。
也许雪已经在路上了。期待着雪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