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会作
久居城中,身处暖气空调环境,出入水泥丛林之间,笼罩雾霾烟尘之中,早已迟钝了季节的转换,直到朋友说要去渭河边挖荠荠菜去,才猛然知晓残冬将去,春已临近。而我感慨的不是朋友不惜路远堵车,耗油费事要去挖荠荠菜,而是怀疑他即是去了,也不一定能找到荠荠菜。
因为,这几年开春时分,我也曾回到村里,去塬上河滩的麦地里寻找过,却发现如今这麦地里除了麦苗,杂草全无,连荠荠菜的影子都没有了。弟弟告诉我,如今全都用上了除草剂,荠荠菜也被杀光了。难道大家都不吃荠儿菜了吗?弟弟说,也想吃呀。想吃的时候,就骑上电动车,到十几里外的塬上去找。塬上的一些边角旱地,多是靠天打粮食,划不来去买除草剂、化肥。所以,还有荠儿菜。试想,在村里挖荠儿菜都要跑到十几里外去找,城里人得跑多远的路,才可能找到荠儿菜!但我还是为朋友对荠儿菜的那份执着所感佩。
冲出汹涌的车水马龙,挣脱红绿灯的羁绊,远离了高速公路的限制,绕了很多弯,走了很远的路,才得以看到曾经熟悉的麦地。整个冬天无雪,年后又没有下过一场透雨,春旱使得本该返青的麦苗,叶稍泛起一片稀稀拉拉的枯黄,柳枝泛绿,杏花含苞,渠边嫩芽初现。正是元人杨载诗中所描述的“城雪初消荠菜生,角门深巷少人行。柳梢听得黄鹂语,此是春来第一声”的景象。确实到挖荠荠菜的时节了。
荠荠菜,老家叫荠儿菜,是青黄不接之时,最早生长的野菜,带着春天的信息,与苜蓿几乎同时泛青于正在解封的土地上。荠菜单薄弱小,品种多样,生命力奇强,萌于严冬,茂于早春,沟边渠岸、林间草丛、房前屋后、塬上河滩,都能生存,随处可见,尤其以开春的麦地里为最多。而此时正是少菜缺粮,农家生活最为艰难的时候,冬天所存的白菜、萝卜、土豆等都已吃完,一些人家的粮食也到了盆仓见底之际,就是在这艰难之时,荠儿菜顶着冬末初春料峭的寒风,冲破尚未完全化冻的土地,如上天的馈赠一样,给人们清冷艰难的日子带来些许爽心悦目的希望。所以,荠儿菜绝不仅是初春大地的一抹新绿,更是人们清汤寡水饭菜里的秀色美味。
挖荠儿菜,吃荠儿菜,不光是时代的烙印,更是一代人成长之初,于饥饿之中对美味和营养的一种透过舌尖、浸润肠胃、渗入血脉的记忆!以至于三四十年过去了,仍然念念不忘,非得开着车,跑出城去四处寻找。
那是一个“以粮为纲”的年代。农民要用所有的精力,农村要用全部的土地,保障国家的粮食生产,政策不许、当然也就没有种植蔬菜和其它经济作物的土地了。不能种菜,又是冬春交替,万物还未复苏之时,地里没有绿意,农家的厨房里也极少有新鲜的菜蔬,野菜自然而然地就当起了家,苜蓿、蒲公英、苦菜、枸杞芽、榆钱、刺筋、香椿、槐花、车前草、灰灰菜、水芹菜等,丰富多样的野菜,随着冰雪的融化,踩着季节转换的节奏,填补着不同时节农家单调的餐桌。
在众多的野菜中,荠菜以生的早,长得快,填补着青黄不接、粮食蔬菜短缺的缺口,而且生熟皆可食用,滋味甚美而特别受到人们的青睐。而挖荠儿菜更是早春乡间一道温馨美好的风景线。在城里的孩子忙着到公园、郊外踏青,或“忙趁东风放纸鸢”的时候,村里放学的孩子、家里的老人,总是习惯性地提上蓝子,去挖野菜和猪草。黄昏的田野里,沟沟岔岔,塬上河滩,遍布着挖荠儿菜的老人和孩子。这种情景,从踩着残雪融化的泥土,一直要延续到麦子拔节抽穗为至。
那个时候,庄稼以农家肥为主,化肥极少,除草剂更是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与麦苗一起生长的包括荠儿菜在内的各种杂草,全靠人工拔锄。 这样以来,挖荠儿菜便是一件公私兼顾的事,为公家除了草,替麦苗保了墒,给自家挖了菜。从放学到太阳落山,很少有人注意杏花烂漫、柳丝如帘的变化,老老少少只低头在麦地里,专注于荠儿菜的多少大小。一篮一篮的荠儿菜,随着暮归的人们,从萧瑟的野地走进炊烟笼罩村庄,走进热气腾腾的厨房。择洗干净,有煎了搅团,或凉拌后就着馍,当晚就当汤喝了;有的会留着做成菜团了当饭吃,也有素炒后调了汤面吃的,讲究点的会与豆腐一直做成馅,包成水饺包子,以及荠儿菜拌香干、荠儿菜蛋花汤、荠儿菜豆腐汤、荠儿菜炒鸡蛋、荠儿菜花卷,当然也可素炒,清口下饭,……不要说吃,光是听到这些名子,早已口舌生津,唇齿含香了!荠儿菜给农家粗糙、简单、贫乏的餐桌上,平添了些许色彩和美味。即使长老了的荠儿菜,高高的径杆,还可以泡制浆水,绵醇酸爽,既是炎夏做浆水面的绝佳汤料,也是夏收时上好的解渴饮品。
荠儿菜的生长范围很广,我在距故土千里之外的伊犁边防时,那里的荠儿菜也很多很大。有一年,军报的罗记者到边防采访,我们踏着初春的残雪,风尘仆仆几十天,翻天山、跨大河、走边防,赶回伊宁市后,没有去宾馆招待所,点菜喝酒,而是用从边防带回来的荠儿菜,到家里包了一顿饺子。就是这顿素饺子,让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吃过无数大餐盛宴,又是南方人的大记者,多年以后仍然念念不忘。由此可见,卑微的荠儿菜,不仅有着非凡的适应能力,遍及天涯海角,而且能融入各个地方的饮食习俗,适应不同地域人的口味。
如果我们顺着古诗词的航标,还能清楚地看到,食用荠儿菜的悠久历史。看着不起眼的荠儿菜,不光今人欢迎,古人更是喜爱民,不仅常吃,还为其写了不少的诗词歌赋。《诗经·谷风》中就有“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的诗句,虽说只是一个比喻,但如果不是常吃,怎能如此贴切!魏晋南北朝时,不仅普遍好吃荠儿菜,许多文人雅士还做了《荠赋》留世,其中以西晋夏侯湛的《荠赋》最为有名。作为当时著名的文学家,夏侯湛“寒冬之时,余登乎城,跬步北园”,无意之中看到了凌寒而生的荠儿菜,挥毫写下:“睹众草之萎悴,览林果之零残。悲阡条之槁摧,愍(mǐn)枯叶之飘殚。见芳荠之时生,被畦畴而独繁。钻重冰而挺茂,蒙严霜以发鲜。舍盛阳而弗萌,在太阴而斯育。永安性于猛寒,差无宁乎暖燠(yù)。齐精气于款冬,均贞固乎松竹。” 如不是喜爱之至,何以使一代名士为一个卑微的野菜写下如此情真意切的文字;如不是品味至深,何以对难登大雅之堂的荠儿菜有如此高的评价!
唐朝的高力士是史上很有名的宦官,深得唐玄宗、杨贵妃宠信,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就这样一个钟鸣鼎食之人,居然吃过多地的荠儿菜,有其诗《感巫州荠菜》为证:“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夷夏虽有殊,气味都不改”。如果没有吃过多地的荠儿菜,怎么知道“气味都不改”!有宋一代更是为荠儿菜留下了许多的诗词佳句。苏东坡不仅称荠儿菜是,“天然之珍,虽小于五味,却有味外之美”,而且经常“时绕麦田求野荠,强为僧舍煮山羹”,并留下了用荠儿菜做成的“东坡羹”,流传后世。陆游不但陶醉于“日日思归饱蕨薇,春来荠美忽忘归。传夸真欲嫌荼苦,自笑何时得瓠(hù)肥”(《食荠》)。而且对于荠儿菜的吃法,还有不肯传人的秘方:“小著盐醯(xī)和滋味,微加姜桂助精神。风炉歙钵(xī bō)穷家活,妙诀何曾肯授人。” 而在辛弃疾的心目中,荠儿菜不仅是美味小菜,还是排遣忧闷的田园美景。“春入平原荠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鸦。多情白发春无奈,晚日青帘酒易赊。闲意态,细生涯,牛栏西畔有桑麻。青裙缟袂谁家女,去趁蚕生看外家”(鹧鸪天)。“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对于辛弃疾来说,与其呆在城中,面对偏安一隅、不求复国图强的南宋王朝,在“多情白发春无奈”中,闷闷不乐似“桃李愁风雨”,还不如走进“新耕雨后”的田野,欣赏“溪头荠菜花”的春景,以排遣报国无门的郁闷,抚慰壮志难酬的悲愤。到了清代,人们对荠儿菜的食用有了更为系统的心得,《素食说略》中就有“荠菜为野蔌([sù)上品,煮粥作齑(jī ),特为清永。以油炒之颇清腴,再加水煨尤佳”,一类专论荠儿菜吃法的内容。
荠儿菜之所以从古至今倍受推崇,不仅源于美味,还因为它的养生保健之功。春天的荠菜不仅含有丰富的蛋白质、胡萝卜素、维生素和多种氨基酸,《本草纲目》里说,荠儿菜是一味天赐良药,“性味甘平,具有和脾、健胃、利水、止血、清凉、解热和明目,还有有止血、止泻,并能医治高血压、肠炎及夜盲症等功效”,并因此把荠儿菜称之为“护生草”。而俗话说的“三月三,荠儿菜当灵丹”,以及东北有的地方至今还保留着用荠儿菜粳米熬制“百岁羹”的习俗等,都证明了荠儿菜良好的保健养生功效。
荠儿菜以卑微而顽强的生命力,雪中送炭般的滋养呵护,陪伴人类走过了漫长的历史,度过了无数灾荒饥馑,从而与人类结下了难以分割的情缘。如今,虽说城里的市场上,也有卖荠儿菜的了,价格也不菲,但买的人仍然不少,原以为是野生的,也想尝个鲜。结果无意中从视频里发现,居然是大棚里种植的,一畦一畦,翠绿茂盛,顿时兴趣索然。
也许正是人们的这种难以割舍的眷念,使荠儿菜实现了,从野生到人工种植,从果腹的粗物到养生的佳品,从难登大雅之堂到走上豪华盛宴的华丽转身。但会不会随着最后眷念的行将消失,荠儿菜又要回归旷野荒原里自生自灭,甚至像那些绝迹的植物一样,被除草剂扼杀而消失?残酷的现实,莫测的未来,实在让人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不想那么多了,还是赶紧找一把荠儿菜,先解了春日之馋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