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会作
正值新茶上市之际,战友从重庆带来了武隆的“天霖云翠”和号称“水南竹语”的“永川秀芽”,一个来自西南的高山生态山区,一个生在茶山竹海的国家森林公园;一个翠绿如新,一个绒毫似银,清香淡雅,沁人心脾。这些来自远山净土,带着生命之初时生机活力的新芽,不仅让我感受到了友情的珍贵,也体味到了神清气爽的茶的意韵。
我很喜欢“酒是一群人的孤独,茶是一个人的狂欢”这句话,它说出了茶的真正意义。所谓“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许多人原想借酒以远离现实,忘却眼前的烦恼纠缠,谁知反而落个沉醉后的落寞。而喝茶就不一样了,完全是一种清心的情调,澄清了生活的烦乱,喝出了心境,净化了身心,滤去了浮躁,沉淀了深思,清雅之余便有了心旷神怡的清醒。
而另一句经常出现在各式茶壶上的话“可以清心”,更是道出了先贤品茶的妙思巧智。设想一下,数人围坐品茶,面对一个无论是方的还是圆的茶壶,看到这简单的四个字,无论在那个角度,从那一个字读起,都是一句充满了诗情禅意的茶语。没有久品长悟的深思,绝不会有如此绝妙的感悟。足见国人对茶的情有独钟了。
尽管茶是最中国的饮品。唐·陆羽《茶经》就有“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的说法,更有神农在野外以釜煮水,有树叶飘进锅中,水色微黄,入口生津止渴、提神醒脑,由此开启了国人饮茶历史的传说。但也不用去翻历史的古纸堆,只要顺着古人品茶诗词、楹联的导引,就能追寻到自古品茶的悠远轨迹,以及回味无穷的茶情茶意茶韵了。
诗经《邶风.谷风》中就有“谁谓荼苦,其甘如荠”、“采茶薪樗(chū),食我农夫”,这就告诉我们,祖先们很久以前就开始采茶喝茶了。有了如此久远的历史,自然就会滋养出无穷的品茶情调了。唐朝大诗人元稹就以宝塔诗的形式作过《赋茶》: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diào)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乱岂堪夸。
其中不仅写出了茶叶的品质,描述了人们对茶的喜爱、沏茶的工具、喝茶的器具习惯,也点明了茶“洗心古今人不倦,将至醉乱岂堪夸”等功用。而元人张可久的词《人月圆·山中书事》:“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 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则道出了喝茶的闲适雅兴,只要有茅舍藏书,能自己酿酒煎茶,便如世外桃源,足以淡然古今兴亡盛衰,何等的逍遥自在。以至于黄庭坚在《煎茶赋》中直呼“汹汹乎如涧松之发清吹,皓皓乎如春空之行白云。宾主欲眠而同味,水茗相投而不浑。苦口利病,解涤昏,未尝一日不放箸”。有了这样的兴致,也就难怪养成“宁可一日无粮,不可一日无茶”、“佳肴无肉亦可,雅谈离茶难成”这样的嗜好了。如此以来,不把茶喝出诗情画意的雅兴才怪呢!
所以,才有了白居易的《谢李六郎中寄新蜀茶》:“故情周匝向交亲,新茗分张及病身。红纸一封书后信,绿芽十片火前春。汤添勺水煎鱼眼,末下刀圭搅曲尘。不寄他人先寄我,应缘我是别茶人”。在白居易刚被贬为江州(今九江市)司马,就收到了好友忠州(重庆市忠县)刺史李宣寄来的新茶。在仕途最不堪又逢病中之际能得到好友的新茶,本已是很重的心意了,而且“不寄他人先寄我,应缘我是别茶人”,足以证明俩人关系非同一般,情谊之深厚了,不仅表明了新茶的贵重,也证明白居易在识茶、品茶、辨茶方面具有独到的造诣。而能不远千里以茶馈友,可见当时已经形成了“从来名士能评水,自古高僧爱斗茶”、“人上人制茶中茶,山外山出味中味”的社会氛围,以及茶有通达心灵妙境般超凡脱俗的境界了。
再从岑参的《郡斋平望江山》“山光围一郡,江月照千家。庭树纯栽橘,园畦半种茶”中可以看出,中唐以后,茶已经普及到“园畦半种茶”,“绿丛遍山野,户户有茶香”、“坐观楼百尺,三面种新茶”的程度了。茶树由野生到大量的人工栽培,说明喝茶也已从史料中最初的药用,继而食用,至西汉为宫廷贵族士大夫专有的享用品,已走入寻常百姓家了。由此,茶业兴盛,随之使各地名茶辈出,“杨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洞庭碧螺春,茶香百里醉”、“茶香味浓难比毛尖,西湖龙井茶中之美”等等,一幅幅颂扬各地名茶的楹联也应运而生,并随茶而声名远播。范仲淹的《鸠坑茶》就是为地方名茶所作,“潇洒桐庐郡,春山半是茶。新雷还好事,惊起雨前芽。”鸠坑茶即鸠坑毛尖,产于睦州(今浙江淳安)鸠坑源鸠岭一带。因产地自然生态环境优越,树种优良,芽叶肥壮,茶质重实,色泽翠绿,气味芬芳且带有栗子香,滋味浓郁醇爽而久负盛名,是唐代十四种贡茶之一。诗因名茶而成,茶也因名人名诗名联而声誉远播。
喝茶的普及又促进了茶园的种植,提升了茶品的加工工艺,一片片出自远山的树叶便成了绿茶、红茶、白茶、青茶、黑茶,泡出了色泽淡艳、香气悠远的醇厚。于是催生了遍及神州的茶厂、茶商、茶馆,也就有了茶道、茶艺的次第登场,不断地丰富了茶文化的内容和礼仪,使喝茶从简单的生活饮品有了规范的礼节、意境、修为,逐步地上升着种茶、采茶、沏茶、赏茶、品茶的等级品位,进而使喝茶从单一的物质需求,成为吸收了崇尚自然、崇尚朴素、崇尚真的和“天人和一”哲学思想的,具有独特中国标志的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品茶也由此上升到了怡情悦性、陶冶情操、修心悟道的高度,更引得无数的文人名士留下了千古名诗名联。苏东坡以“从来佳茗似佳人”来表明茶的诱惑,以及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李清照的“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则证明了,唯有茶才能消解闲居无聊时闷洒带来的昏聩和忧伤;贾岛的“对雨思君子,尝茶近竹幽。儒家邻古寺,不到又逢秋”,则在品茶中又浓郁了对友人的思念之情。而杜牧则更从品茶中悟得悠悠禅意,“觥船一棹百分空,十分青春不负公。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题禅院》)。前两句写诗人年轻时,豪放不羁,以酒为伴,沉醉了最好的青春年华;后两句则道出了,到了两鬓斑白,躺在禅院的床上,在僧人煮茶的袅袅轻烟中,才明白了沉溺酒中的荒唐。清静禅院中的一杯清茶,明白了美好年华都已在茶烟中如落花般随风而散。一杯清茶,终于唤醒了半生酒醉中的浑噩。难怪有诗人发出“翠团云拱嫩芽新,百碾千搓一水淳。我看座中名利客,能知真味是何人”的感叹了。
大诗人从茶中品出的感悟,在反映了历代清流名士对茶分外钟情的原由之余,又把品茶与追求返璞归真、清雅高洁、清静无为的品性修为融合一体。所以,唐代诗人韦应物说“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尘烦;此物信灵味,本自出山原”(《喜园中茶生》)。南宋诗人丘崇也惊呼“烹茶人换世,遗灶水中央。千载公仍至,茶成水亦香”(《武夷茶》)。
但喝茶的深入人心和经久不衰,既有出自文人骚客不吝笔墨的赞颂,更在于它升腾于人间烟火之中。有道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必备,百姓所需,才是茶的生命力所在。“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临安春雨初霁》),是陆游身居“世味年来薄似纱”的京城时的生活情景。而“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是南宋诗人杜耒的待客之道。寒夜煮茗,围炉清谈,比起酒酣疯语的癫狂来,简单之中更显热情,朴素之中方见情真,寻常之中充满亲情。而“樵歌已向平桥度,好理藤床焙早茶”、“卖茶客渡回风岭,驱犊人耕活水田”、“瓦罐煎茶烧树叶,石泉流水洗椰瓢”、“春茶一杯依旧,桃符万户更新”等等,一幅幅颂茶的佳联则呈现出普通人家,辛勤忙碌、悠闲轻快、从容恬淡的生活风情,生动地道出了“淡饭粗茶有趣味,明窗净几是安居”的生活真谛。
茶之所以能让人不舍,还在于修心养性。人生在世,就是过日子,但日子漫长,既有奋斗,还有忍耐,更多的是等待。与其苦熬,不如以茶静心,让奋斗显得清雅,让忍耐显出平静,让等待显得从容,使日子过得优雅硬气,让人生过得真实坦荡。
有道是,佛能洗心,茶能涤性。人生如茶,有苦有甘。成功者品茶自有甘甜,失意者喝茶多觉苦涩,沧桑者喝茶则会回味无穷,这正是喝茶的趣味所在了。虽说不同的人能品出不同的滋味,但静看壶中,茶叶不过浮沉而已,品茶不过拿起放下。人生一世,所有的动静不过拿起放下两种状态,所有的滋味不过甘苦两种味道。但不管是拿起放下,还是沉浮甘苦,都得一一经过,需要的不过是,沉时坦然,浮时淡然,拿得起也应该放得下罢了。
茶,是文化,更是生活。“酒醉英雄汉,茶引博士文”是文化境界,也是文人灵感、英雄气节;“松风煮茗,竹雨谈诗”是文化情愫,也是风雅气节。当下时代日新月异,功利社会竞争激烈,难免会有生活窘迫、心情烦乱、精神压抑之时,不妨抽空沏壶清茶,静待茶香飘逸,默观茶色淡浓,细品茶味苦甘,让生活节奏慢下来,调理心绪,清醒身心再出发吧!茶亦醉人何必酒,书能香我无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