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会作
如今的夏天真是没有最热只有更热了。而且每年热浪来势之猛,常常让人猝不及防,完全是一种从羽绒服到短袖的爆发式升温。
每年突然的暴热,总让许多人尤其是城里的人苦不堪言,纷纷抱怨如今这老天怎么也是一个火辣辣的暴脾气呢,风云难测,冷热不防。专家说了,这是厄尔尼诺现象造成的。可厄尔尼诺原本是发生在太平洋赤道中东部海域,水温异常升高,大约持续9到12个月的气候现象。自古如此,年年这样,为什么到了现在就越来越热了呢?我总感觉夏天的越来越热,可能还是另有原因吧。
越来越热的夏天,让空调成了城市的主角,不管走到那里,都有空调呼呼吹出不胜其烦的热风。焦躁之中,倒让人想起那些曾经没有空调的夏天。
我不知道城里人没有空调前是怎样度过夏天的,我只知道,过去村里的夏天是一个热情奔放、自由不羁的季节,是一个孩子和庄稼都快乐疯长的季节。晴天,可以踩着细柔丝滑般的黄土跑出一道旗帜一样尘烟;雨天,可以挽起裤腿,提着布鞋,光着脚丫,踩着泥水,在学校与家之间穿梭;清早,可以到河滩上,细看鳖们夜里爬过的细密曲折的痕迹,鱼儿在水草中穿梭的身影;午后,一群精光的孩子跳入水中,欢声笑语与搅起的浪花在满河荡漾。泥里踩鳖,水中捉鱼,戏水纳凉,村里的夏天就这样的无拘无束,畅快无比。不管天气多热,河水始终流淌着清凉与欢快。
夏天的诱惑在于不断有新鲜的瓜果成熟。杏桃李梨、西瓜、大枣核桃、梨瓜芝麻、洋柿子黄瓜等等,随着天气的热度次第成熟,浓郁的香气一个接着一个在空气中弥漫,时刻诱惑着孩子们吊在嗓子眼里的馋虫。每天都有车拉担挑的各种瓜果,走村串巷的叫卖。农家没钱,大都用粮食来换,但粮食也不富余,所以,一般都要少换一点,一家人解解馋而已。这不光不能消解香艳如蜜的瓜果的诱惑,反而刺激出更加饥馋的欲望。孩子们只有自己想办法解馋了。于是,夏天的果园、瓜地周围的草丛里、沟渠中、玉米地里,总有三五双馋得如兔子一样发红而机警的眼睛,时刻盯着看园人的一举一动,有的分组配合,声东击西,一边明目张胆、虚张声势,吸引着看园人的注意,一边隐蔽行动,收获满满,成功撤退;有的趁中午酷热难耐、看园人昏昏欲睡之际,匍匐而进,采摘而去;有的相约趁着晨昏天色迷蒙,光线昏暗之时,相机而行,还有用烧过的骨头吸引了看园子凶狗的注意力,悄然而成。如此等等,果园瓜地就像电影里的敌人阵地,一次又一次启蒙着孩子们最初的谋略思维,一遍又一遍地演练最基本的战术动作。当然,也有失败的时候,被抓住交给家长,免不了一顿暴打,但这丝毫不影响夏天的香甜、快意和放纵。
夏天的快乐还在于能逮蚂蚱、抓知了、捉蝎子,夏收还没开始时,蚂蚱就已经到处扯着嗓子,“吱——,吱——”地开起了田野演唱会,四处游走,独唱合唱,此起彼伏,笼罩四野。于是,麦桔杆编笼子,到麦茬地、苜蓿地逮蚂蚱,关进笼子,挂在屋檐下,每天饮水喂菜叶,听蚂蚱声嘶力竭地给自己一个人歌唱。仲夏以后,便是知了和蝎子最活跃的时候了,知了是夏天最好的高音歌手,自夏初登场到秋天归隐,一个夏天总是在纵情歌唱。而我对知了的兴趣并不在它的歌声,而在于它蜕下的壳,学名称作“蝉蜕”的东西。蝉蜕和蝎子都是中药铺子要收的药材,一个蝉蜕多少钱我记不清楚了,但一只成年的蝎子是七分钱,这是一个很高的价格了,当时一个作业本也就五分钱。“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知了不知道的是,它得意的美妙歌声,引来的并不是名欣赏的眼神,而是寻找蝉蜕的目光。知了叫的最响最频繁之时,也是蜕壳最多之际,虽说蝉居枝高叶茂之处,但年少正是无知无畏胆大之时,只要找到一只蝉蜕,何惧上高攀枝,只知道积少成多就是一笔财富。
而抓蝎子的危险在于挨螫。蝎子高翘卷曲的尾巴梢上,是一根发黑的毒刺。蝎子除非感到了危险,一般不会主动螫人。一旦被蝎子螫中,轻者疼痛、红肿,重者会变乌发黑、肿胀、化脓,还是比较可怕。为了防螫,就用筷子粗的竹子,一头留节,截十多公分长,从另一头破开,做一个简易的镊子来夹蝎子。蝎子常出没于窑洞、土墙、崖面的裂缝和小窟窿里,黄昏时分最为活跃,也是抓蝎子的最佳时间。死蝎子钱少,所以装蝎子的瓶盖,须钻细孔以防闷死。一个夏天下来,积攒的蝉蜕和蝎子可卖到三五块钱,对一个学费不过五毛钱的学生来说,真是一笔不少的财富了。
夏天最惬意的是随处都可以睡觉。房子里面不光闷热,还有跳蚤骚扰,别的季节只能忍着,夏天就不一样了,对于任性不羁的男孩子,三五相约,出了门随处都是卧榻,过道走廊、院子中间、树阴之下、房顶、麦草垛、打麦场,提一条口袋就是席,铺一抱新碾的麦草就是炕,柔软隔潮,还有淡淡清新的麦香味道。嚼着麦草的甘甜,听着蝉鸣虫叫,与星星月亮眨眼,在晚风丝丝凉意的轻拂中,一觉便是一个大天亮。
夏天的所有快乐,被越来越热的城市蒸腾得仅剩下些丝丝缥缈的记忆了。
如今城里的夏天热得越来越离谱了,浑然如蒸似烤。过去我们只知道南方热,夏天的重庆、武汉和南京等长江沿岸的城市,气温也不过是超过30度,并夹杂一些过了40度的高温天气,就已经被称为“三大火炉”了。可如今这些指标对一些北方的城市来说,早已是小巫见大巫了。到了夏天,35度以上的天气动辄就是几十天,四十度以上的天气一来就是十多天,让史上闻名的“三大火炉”自叹弗如,彻底偃旗息鼓了。夏天的热浪早已突破了长江天堑,气势汹汹地向北方席卷而上。
更可怕的是,城里夏天的高温完全是一种近乎窒息的煎熬。我曾经无数次地经历过戈壁沙漠的酷热,那种中午可以煎鸡蛋的暴热,确实很快就能灼裂皮肤。但即是如此,它也有阵阵漠风带来的清爽、落日后的凉意、夜间的清冷,以及巨大温差下的精神和肉体的放松和缓释。不像城里的夏天,中午和夜里、晴天和阴天、阴凉处和太阳下,完全都是无处躲避的闷热煎熬,身体被汗水胶着,精神被闷热烦躁,情绪在崩溃的边缘悬着。
水泥的丛林,堵死了各个方向风的活路。楼房越盖越高,布局越来越密,绵延叠嶂,层层叠叠,纵横交错,东西南北,没有一条给风敞开的道路。城市成了一个让风无路可走、望而生畏的蒸笼。绕道而行的风,任凭炎炎夏日去暴晒水泥的、柏油的地面,看着无处不在的玻璃幕墙聚集起巨大的热量,听任一座又一座城市在吸热炙烤的模式下热火朝天。
但城市毕竟是智慧与财富的集散地。它有世上最好的学校、工厂、公司,集中了大量聪明智慧的脑袋,占有消耗了世上可用的绝大多数资源,当然会有无数的办法解决夏天酷热的困境。最后,城里人得意地装上了空调。从此,城里的房子里夏天不再热,冬天不再冷;从此,城里淡化了冷热的变化,也疏远了季节的更替;从此,所有的城市继人多、车多、楼房多以后,又出现了一个多,那就是空调多。
夏天越来越热,空调也就越来越多。数不清的空调占据了每一座城市,每家每户、单位公司、影院商场、酒楼餐厅、机场车站、地铁飞机,以及每一辆奔跑的汽车火车上,凡是有人和人要用的场所,无一遗漏地都装上了空调。过去,空调挂在楼房外面,如创可贴一样贴得城市伤痕累累、满目疮痍。现在都用光鲜亮丽的装饰把空调掩藏了起来,在漂亮完整的外表下,却如无数的“发炎”的“内伤”,让城市始终发着低烧或高烧,不遗余力地助推着夏天的气温。
当城里人得意于空调可以解暑消夏时,殊不知得一室之凉,却付出了对外散发出巨大热量的代价。实验证明,一般情况下,空调消耗1千焦耳电能可产生3千焦耳热量,就是说空调散发的热量是所耗电量的三倍。这样以来,每个人都可以从一天的消耗电量,直观地看到一部空调所散发的热量了。可见,一部空调对室内是一把凉扇,对城市则完全是一个火炉。一到夏天,城里有多少火炉在昼夜不息地燃烧着,楼上层层叠叠固定的,车上四处奔跑的,地铁飞机上下夹攻的,岂能不热!还有看不到的巨大热旦,比如制造空调所需的钢铜铝铁、塑料、油漆涂料,提炼加工过程都得散热,组装制造也会散热,运输发送的路途同样也散热,供空调运转的电力更得散热。而越来越多的广泛使用,便形成了一个越热越用空调,越用空调越向散发巨大热量的恶性循环。
可见,空调绝不是凭空把室内调凉的,就像人类用朝三暮四哄骗猴子一样,它也用内凉外热、小凉大热忽悠着得意的人类。仅仅一个空调就能把城市烧得越来越热,再联想工业化进程中的资源开发、产品制造、生态失衡等等,人类的种种举动,那一个不是在烧热地球!
夏热冬冷,取决于地球与太阳的位置关系,人类根本无法改变。但夏日炎热,总得避暑,何以得凉,不妨学学古人,“何以消烦暑,端坐一院中。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散热由心静,凉生为室空。此时身自保,难更与人同”。“人人避暑走如狂,独有禅师不出房。可是禅房无热到?但能心静即身凉”(白居易消暑诗)。心静自能除燥热,山里水边有清凉。
人生在世,历经四季,冷热轮回,本是生命过程,无需烦恼,也不必躲避。比起生活中的挫折打击、愁心烦恼、伤悲苦痛,夏日的炎热算不得什么。寡欲神不燥,心静自然凉。正所谓“心地清凉无热恼,炎天直与冷秋同”。只要内心平静,少些欲望杂念,与其闷在城里制一室之凉,不如关掉空调,走进大自然,既为自己寻一处幽谷深林、山野清风、清泉溪流所带来的透彻身心的清凉舒适,也为城市降一点热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