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一年高考季,看着全社会都在为高考奔忙,家里平声静气,无微不至,生怕影响了孩子的备考;学校全力保障,一切为着考试忙碌,只怕那个环节不慎而影响了应考;社会上又是交通管制,又是声响控制,就怕打扰了考生的准备,就连广场舞大妈们也压低了平日震天的音响,以免影响考生们的生活,还有出公交、租车、学校周边的居民区也都少了平日的喧闹,所有的一切都在为考生营造一个安静的环境,更不用说政府机关、教育部门,周到细致地准备考场设置,卫生、安保、检疫、降暑、食宿等等,所有能想到的,都精心做得万无一失。总之,整个社会都忙着为考生创造安静的、顺畅的、安全而周到的考试环境。每年看到这些,都让人即为今天的考生高兴,更是刺激着我想起当年那简朴、忙碌、辛苦的高考。
那是1980年,刚刚恢复高考的第四年,录取率大概是6-7%的样子,是名副其实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时候。那时高考实在是简单而辛苦,首先是缺少学习复习资料。看着现在的学生淹没在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之中,有时真的不知是羡慕还是庆幸。那时不要说我们那个偏远在三县交界处的高中,就是县城里的学校,也很难得到一份复习资料,两个人一张课桌上空空如也。整个备考复习期间,除了课本,就是老师没完没了的讲课。一旦谁得到一份复习资料,整个班级都如获至宝,老师马上组织学生加班加点,刻蜡纸油印,而家里困难的学生,就用晚上别人睡觉的时间,借来手抄。所以,很难能按自己的计划复习,刚打开语文书,别人的数学资料闲下了,便马上借来复习数学;刚准备背政治,又有了物理的资料,就只能抓紧复习物理,如此穿插跳跃,而且常常是在别人吃饭和睡觉的时间,才能独享一会资料、模拟试卷,以及别人的笔记。两年的高中,大都是这样夜以继日地度过的。
当时学校生活更是简单,食堂只是用学生拿来的面粉做些面条稀饭。我家离学校有十里多路,住的是大通铺,十多人一排,以麦草为垫,铺上自己的床单和被子就行了。每学期开始,背上面粉和玉米糁子,到学校换成饭票,再按比例交一点加工费,每天凭票打饭,除了面条里有菜叶外,也没有单另的炒菜。因我经常背着一袋袋面上学,村里人都戏称我是“三千斤的面先生”。主要还是靠自己带干粮,每周三和周六,回家取干粮,用包袱布背些蒸馍或锅盔,与食堂的汤面条和糁子稀饭,就是一成不变的主食,用一个玻璃瓶,盐醋调汁,淹上辣子、蒜薹、黄瓜、萝卜一类的蔬菜,就是每天的下饭菜。麻烦的是夏天的馍容易发霉长毛,每次都要抓紧时间掰成核桃大的块晒干,才能坚持到下次取干粮的时间。
那个时候住校生的生活大都这样,好一点的不过是馍里的白面多一点,淹菜精细、品种多一点而已。作为农家孩子,都清楚只有高考才能走农村,改变命运,大家心思都在复习应考上,对于生活都已习惯,也无所谓营养,只要不挨饿就好了。如果谁馍不够了,就相互借点应个急,下次再还上就行了。这样的日子,当时完全不觉得艰苦,只是后来走向社会,生活越来越好以后,每每回想起来时,才稍觉得实在是有点俭朴。其实以这样的生活,应对繁重且没黑没明的高中学习,对身体确实是有影响的。记得一次回家取干粮时,帮家里摞麦草,干透的麦草本来就不重,可我没干一会儿,突然就流起了鼻血,而且还晕倒在麦草堆里。父母心疼不说,村里人还说,书把娃身体念日塌了。也有人对我说,你要考不上,可咋办呀!言下之意就是我这身体,已经没法干农活了。
当然父母也非常关心我的学习情况,但绝不像现在的父母唠叨个不停,他们从不当面过问,只是经常向从镇上回来人,或是通过老师的亲戚,曲里拐弯地打听我在学校的情况。每次回到家里,父亲只是抽着旱烟,装作无意似的,有一句没一句的问一半句,在学校还好吧一类的话。而我之所以不主动给父母说,一是说多了父母也不会明白,二来也怕他们担心,自己已经很有压力,再没有让父母担心着急的必要。每次回家看到父母汗渍如云的衣服,每日奔忙的身影,总是忍不住要帮着干一点农活。可每当我拿起农具,父母都会拦住,不让我动。家里这点活不用你,念你的书去吧。父母的这种关心是一种动力,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只好默默地用功,生怕考不好,让父母失望。
父亲虽然从种种渠道知道一点我的学习情况,也为有一个上高中且学习尚好的儿子高兴,但当时高考之难,录取率之低,是社会上人尽皆知的事,即是所谓的学霸,也有不少马失前蹄的例子。父母不仅担心我考不好,更多的担心考不好了以后怎么办。当时关中农村还多是包办婚姻,大都于十五六岁就已经定亲,而十八九岁的儿子还没有说定一门亲事,让父亲也常常愁眉不展。于是,他力图在高考前赶紧给我说一门亲事,想借着我还在上高中,并且有一个学习成绩不错的名声和有可能考上大学的希望,来弥补家境贫寒的不足,既可能少出一点彩礼,还可以增大成功的概率。但他很清楚我的态度,于是就借着我难得回家的晚上,叫我陪着他去南村看一个“叔”,北村看一个“姑”,而我也不忍心回绝辛苦的父亲,多次踩着月光走南串北地走“亲戚”,事后我才知道其实就是一次又一次地相亲。我不知道在被我一次又一次委婉地回绝后,父亲复杂而难以言说的心情,而父亲之所以没有恼火的原因,恐怕是在我的每一次的回绝之中,看到了我自以为能考上的信心,反而在每一次无功而返后显得越发的坦然,甚至还有点高兴。其实我只是觉得以当时家里的情况,实在不想再用那样一笔巨额的彩礼给父母增添负担。以后,当我们父子再说起当时的情况,父亲总是说,好在你考上了,要不然回绝了那么多家,要考不上,真的不好找了。在这一点上,我非常感谢高考,不仅让父亲在儿子的婚姻大事上有了自信,也使我的人生得以毫无瓜葛地走得更远。
上县城高考时,不像现在的考生,又是包车,又是警车开道,又是一家人相送,父亲只是给了我五块钱,说是他跟他表弟说了,让关照一下我。然后就坐在堂叔的自行车后座上,踏上了近三十里的黄土大道,颠簸摇晃着去考试了。七月的关中,天气炎热,到县城又全是上坡路,烈日当头,黄土扑面,刚一上塬,乾陵那两个浑圆如乳的山头,远远地耸立在蓝天之下,我真的希望她能保佑我这个遥望了她十八年,却第一次走进这座古老县城的农家子弟,能挤过高考这座独木桥。
在我看完考场,正在与众多的考生在大通铺上整理麦草时,父亲的表弟我的表叔来了,他又用自行车把我带到了他工作的县粮食局,在一张乒乓球案子了铺了床单,并给了单位食堂的饭票。在举目无亲的县城,尽管是睡在乒乓案子上,但有亲戚关照,吃住不愁,且伙食比学校家里都要好很多,在倍感温暖之中,顺利完成了三天的考试。
最煎熬的是等待成绩和录取通知书的日子。记得那一年的作文是读达芬奇画蛋有感,老师只不过为了打牢绘画基础,而要求达芬奇其不厌其烦地去画一只鸡蛋,而我一个生根于浑厚黄土中的农家子弟,十年寒窗,却还得在度日如年的等待中煎熬着。那段日子,借了邻居家的一个小收音机,每天定时听“新闻和报纸摘要”和省电台的新闻,只是想第一时间知道录取分数线。除此之外,就是装着无事一样,参加村里集体出工,干农活挣工分。期间,乡亲们不免拿考学之事开些玩笑,我也只能一笑了之。其实从收音机里知道了录取线后,虽然心里清楚自己的成绩肯定过了线,可眼看着离九月一日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还是迟迟接不到通知书,那种心情比考不上还焦虑不安。那些日子里,我常常独自于深夜仰望星空,在黄昏时分一个个坐在硷畔上,陪伴夕阳慢慢地从西塬上落下,晚霞染红西天,静静地看着天空由红变灰,直到炊烟袅袅,迷漫得暮色蒙蒙,田野村庄完全陷入渐渐浑厚的夜幕之中,心里空荡荡的无所适从,身子虚无得连走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
喜讯是在八月二十七日下午传来的。我与全村人在新耕的打麦场上种萝卜,邻村的一个同学站在地头喊我,说是我考上了,让我去学校拿通知书。声音之大,全村人瞬间哗然,全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路,目光都盯向我,纷纷惊呼,你家祖坟上终于冒青烟了。有的赶忙推来了自行车,我顾不上洗去手上的泥土,狂奔学校而去。上塬的坡不再陡长,曲折坑凹的黄土路也不觉颠簸,只有沿途的风扯着我的衣服啪啪作响。我的命运从此开启了新的历程。
我是永远都感谢高考的。是高考改变了如我一样的无数底层青年的命运,使我们有了走出去的机会,得以经见更多的世事,看到更大的世界,开启更广阔的思维。更重要的是随着无数青年命运的改变,国家的命运也随之改变了。四十多年过去了,那年高考的情景,包括其中的每一个细节仍然历历在目,也足以证明高考在我人生中的意义了。
高考的意义绝不止对个人命运的改变,更大的意义在于给了每个人平等发展的机会。一个社会最基础的公平应该是司法、医疗、教育的公平,司法公平使人人享有平等的安全自由权,医疗的公平使人人拥有平等的生命生存权,教育的公平使人人有了平等的提升发展权。其中教育的公平当是基础中的基础,因为每个人的提升发展,事关国家民族的提升发展。而高考则是维系教育公平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
苦难磨砺人才,同样也如山一样压制着人才的脱颖而出。公平的选拔机制才能增大发现、培养、使用人才的几率。正因为如此,自隋朝创立科举制度以来,历朝历代虽不断改进,却从未废除,使得科举制度一直延续了下来。就像今天的高考制度,尽管还有这样那样的不完善,但仍然是一个让所有人特别是底层弱势人群享有公平发展机会的平台。
岁岁年年考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江山永固,国家昌盛,取决于人才辈出。只要看看这些年支撑国家繁荣发展的人才方阵,就能清楚高考功不可没。怀念当年的高考,更期待未来更加公平合理的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