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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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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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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塔古道

闫会作

夏塔峡谷是天山西部多如皱褶一般难以数计的峡谷中的一个,只因曾是连通“丝绸之路”南北两路的要冲而闻名于史。从天山北麓的昭苏县进入夏塔峡谷,穿越120多公里的天山山脉,即可到达南疆的拜城县。虽说路途蜿蜒崎岖、峭壁险峻,冰峰高寒,却是史上天山西部通往南疆的要道。

从伊犁哈萨克自治州昭苏县西南行70多公里,就到了夏塔牧场,向南拐进山便是夏塔峡谷。沿夏塔河逆流而上,顺峡谷穿山而行就是蜿蜒崎岖的古道,是古代丝绸之路北路上最为险峻、高危的一条隘道,尤以木扎尔特冰峰最为闻名。有考证说木扎尔特就是《大唐西域记》里玄奘西行翻越的“凌山”, 故当地人又称“唐僧古道”。古道地质条件复杂,海拔高、垭口多,河流湍急、冰川雪峰、盘山绕河、台陡阶窄、气候无常,虽是古道,却也难行。

夏塔古道西距中哈边境三十多公里,我在伊犁戍边的十多年里,曾多次路过夏塔寻访古迹,拜谒古城,以及从峡谷到草原上,众多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草原石人;体验神秘古道中遗存的石阶及其曲折艰险。

由于当时交通条件差,简易公路和自然山道交替着沿河谷而上,路窄曲折,流急石多,颠簸不平,峡窄之处,河路浑然,实难通行。虽说去了不少次,多是半途而废,印象中夏塔峡谷,就是由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草原石人、屏风一样的雪山、松林绿草、白云流水,组成的一个天然的风景长廊。不同的季节呈现出不同的风光风韵,春天,鲜花盛开,色彩层叠,蜂飞蝶舞;夏天,松青草绿,冰峰雪山、河水清冽,凉爽宜人;秋天,碧水青草、白桦黄叶、白云蓝天,层林尽染;冬天,白雪黛松,银装素裹,冷峻肃穆,这些都使我只要想起夏塔,脑海里总是一幅牛羊悠然,飞鹰盘旋,景物万千的天然画卷。

除了独特的风光,更让我留恋的是,每一次踏上古道,总会被一种远去的,却依然回荡在峡谷中悠长的历史回声所吸引。

夏塔古道开通于何时,无从考证,但从有记载的古丝绸之路北道之要冲关隘说起,就不得不让人想起史上几个相关的重要人物,“凿空西域”的张骞、第一位和亲公主刘细君,以及之后的解忧公主和她的侍者冯嫽女士了。当然从此时算起,也已两千多年了,完全当得起古道之誉了。

那是一代雄主汉武帝时代。汉朝为消除匈奴对北方边境的侵扰,欲以远交近攻的策略,联合远在西域而又深受匈奴之害的大月氏夹击匈奴。

建元三年(前138年),汉武帝继位两年后,就广告天下,招募出使大月氏的使者。这在当时绝对是一个令所有人瞠目的事情。因为,当时的西域还是一个近乎传说的存在,汉朝也仅仅通过来降的匈奴人才得知,在敦煌、祁连山一带有一个叫大月氏的游牧民族,与匈奴有灭国之仇,才有了联合抗匈之意。但这又谈何容易,不要说远在长安西北三千多公里的距离,仅通过匈奴占领的河西走廊的风险,就足以令人望而却步,何况只知大月氏在那一带,具体在哪里?从哪里去、怎么去?都无人知晓。即是如此,也难以动摇汉武帝要彻底荡平匈奴,从根本上解除来自北方威胁的决心。亦然决然地发出了招贤令。

要担负如此重大的使命,不仅需要巨大的勇气,更需要非凡的意志和超常的智慧。大约26岁的张骞,挺身而出,“以郎应募,使月氏”。开始了对西域划时代的“凿空”之旅,也开启了彪炳史册的“丝绸之路”。

张骞的首次出使其实极不顺利。建元三年,张骞率百余人,以归顺的“胡人”堂邑氏的家奴堂邑父为向导、翻译,踏上了西行之路。刚进入河西走廊就被匈奴骑兵队抓获,直接押往匈奴王庭(今内蒙古呼和浩特附近)。想想匈奴单于也很有些意思,明知张骞是汉朝使者,却并没有直接砍头,而是极尽软化拉拢、威逼利诱手段,给张骞娶了匈奴女子为妻,安家生子,企图打消其出使大月氏的念头。但张骞始终“持汉节不失”,不辱使命,不移通使大月氏之志。这一押就是十年之久。十年之中,张骞不仅学会了匈奴的语言,穿上胡服,懂了习俗,适应了胡人生活,还详细了解了西域各国和道路通行等情况,整个人浑然如匈奴一般。当张骞逃出匈奴拘押,再次踏上西行之路时,已经很难被匈奴人查识了。

但十年里,西域局势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月氏已经被匈奴和乌孙人赶出伊犁河流域,在更西的咸海附近另建了家园。张骞应该是在被匈奴扣押期间就知道了这一情况,所以就没有在祁连山一带停留,也没有去伊犁河流域,而是经车师(今新疆吐鲁番东北的交河古城)直接向西南,沿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西行,过焉耆、库车、到疏勒,翻越葱岭(帕米尔高原),直达大宛(费尔干纳盆地)、康居(今乌兹别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境内)、大夏国,最后经大夏介绍,最终在阿姆河流域找到了大月氏。由于新的家园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且远离匈奴和乌孙,大月氏已无意再向匈奴和乌孙复仇。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大月氏仍无与大汉联合之意,张骞只好于元朔元年(前128年),越过葱岭,沿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回国,结果又被匈奴所俘,扣留一年多后,才得以回到长安。

历时十三年的首次出使,百余人仅回来了张骞和他的匈奴妻子、向导堂邑父三个人,虽然未达到预期目的,但却带回了西域地理、物产、邦国领地、民族风俗,以及沿途各国比较详细的情况资料,开阔了汉朝视野,打通了大汉与中西亚交往的通途,开辟了传世千年的“丝绸之路”。后来,张骞随卫青出征,也因熟知西域民情、道路地形,“知水草处,军得以不乏”而立功,被封为“博望侯”。

虽说这一次张骞并没有经过夏塔古道,实际上却与夏塔古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从他给汉武帝介绍的情况里就能看出来,史料记载,在汉武帝多次询问大夏等地情况时,张骞着重介绍了在伊犁河流域的乌孙国,及其与匈奴的矛盾等情况,并建议放弃联合大月氏,转而联合乌孙抗击匈奴,这才有了“断匈奴右臂”的新战略。张骞出使往返于塔克拉玛干沙漠北南两边,而能详知天山北面伊犁河谷的乌孙国的情况,正说明了夏塔古道是当时南北疆信息传播的重要途径之一。何况元狩四年(前119年),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时,直奔伊犁河流域的乌孙国,既证明了之前掌握情况的准确性,似乎也证明了夏塔古道在南北疆间往来之密切。虽说二次出使也未能说服乌孙王,却带回了几十人的乌孙使者,从而使乌孙人看到了长安,了解了大汉,为后面乌孙王的恳请和亲,以及与汉朝的联合奠定了基础。

细君公主就是应乌孙王的要求而去和亲的。在张骞出使乌孙十四年后的元封六年(前105年),面对匈奴的威胁,乌孙王以千匹良马为聘礼向汉请求和亲。刘细君本是江都王刘建之女。刘建因谋反罪而自杀,原本应弃市的刘细君因年幼而幸免于难,成为罪臣之女。在乌孙请求和亲时,汉武帝钦命刘细君为公主,远嫁乌孙王猎骄靡,为其右夫人。

刘细君正是沿着张骞首次出使之路,经车师、焉耆、拜城,过夏塔古道,抵达乌孙夏都夏塔古城。刘细君容貌美丽,气质高雅,饱读诗书,精通音律,深得乌孙王的喜欢。尽管刚来时,因语言不通,习俗不同,生活不惯,难掩忧伤,常常于孤独郁闷时弹琴解忧,作歌吟唱:“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王延。穹庐为室兮旃(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据说琵琶就是她根据武帝陪嫁给她的乐器“阮”,结合西域乐器特点改进而成的。细君公主充满幽思的诗歌,让雄才大略的汉武帝也很是怜悯,每隔一年就派使者送去帷帐、锦绣等物,以示抚慰。两年后乌孙王去世,依照乌孙习俗,细君又嫁其孙,新的乌孙王岑陬(zōu)。两年后,细君公主产后病逝。虽然仅在乌孙生活了五年,但细君公主以其温良的人品、优雅的气质和卓越的才艺,赢得了乌孙王和整个上层的爱戴,滋养了乌孙对大汉的神往之情和以后联合的感情基础。

走过夏塔古道的细君公主,也许不想走得更远了,就在夏塔古城修建了自己的宫室,遗址就位于古道山口,向北五六公里的草原上。而她的墓也在夏塔峡谷山口不远,距古城约8公里处,北扼奔腾的特克斯河,南依巍峨的汗腾格里峰,是乌孙草原中规模最大的古墓之一。时至今日,长满青草鲜花的半月形巨大青冢,如张开的怀抱,依然拥抱着夏塔古道和这片情怨缠绕的草原。

细君死后,岑陬再次向大汉求婚,这一次刘解忧被汉武帝选为和亲公主。

不同于细君公主,来到夏塔草原的解忧公主在乌孙生活了半个多世纪,一直活跃在乌孙的政治舞台上,积极参与政事,致力于国事民情。经常不辞辛劳地奔走于伊犁河谷,穿梭于乌孙各个部落之间,体察民情,传授农桑织造技术,植树造林,兴牧倡农,推广中医,并说服乌孙王开通了与南疆塔里木河流域诸国,以及大宛、康居等国的通商口岸,这些具有远见卓识的举动建议,不仅赢得了从乌孙上层到民间的广泛赞誉,也使乌孙经济实力得以快速提升,密切了与汉朝的关系,也遏制孤立了匈奴。

而解忧公主的诸多贡献,正是得益于夏塔古道的存在。因为有古道广泛且便利的信息来源,解忧公主才能了解天山之南塔里木河流域诸国,直至大宛、康居等国的情况,才会有通商的想法和建议。而乌孙王能的采纳解忧公主的建议,还是因为有夏塔古道这条联系南疆,通往大宛、康里等国的便捷近道。随着乌孙与周边各国日益广泛的通商,解忧公主的婢女冯嫽一定是走过夏塔古道最多的人了。

陪解忧公主和亲的婢女冯嫽,知书达理,能歌善舞,文武兼备,胆略非凡。到了乌孙后,解忧公主并没有拿她当婢女待,而是当助手用。冯嫽与解忧公主一内一外,一上一下,默契配合,稳定乌孙,和谐诸国,扩大了汉朝的影响。史称她经常驰马牧场,出入毡帐,几年时间,就通晓西域语言文字及风俗习惯,可见其果敢聪慧不凡。不久后,解忧公主将她嫁给了乌孙右将军。

班固在《汉书》里称冯嫽“能史书,习事,尝持汉书为公主使,行赏赐于城郭诸国,敬信之,号曰冯夫人。” 是说她经常以使节身份代表解忧公主出访各国,“行赏赐于城郭诸国”,宣扬汉朝,传播汉文化,协调乌孙与诸国关系。西域各国对她的大方谦恭,善于辞令,不用翻译,惊奇不已,称颂有加,都尊称她为“冯夫人”。蔡东藩的《中国历朝通俗演义》也称赞,“苏武后,复有冯夫人之锦车持节,慰定乌孙,女界出此奇英,足传千古。”正是解忧公主和冯嫽的努力,乌孙国接受了汉朝封号,成为西汉的属国,使汉朝统一了整个西域。这也使她成为名副其实的“历史上第一位女外交家”。

作为使节经常出使邻国,特别是塔里木河流域诸国,就难免经常跨越天山,往返于夏塔古道了。今天,当我走进夏塔峡谷时,虽很难想像冯嫽手持汉节,往返古道的情形,但巍峨高大、层峦险峻的木扎尔特冰峰,一定还存储着她持节穿行的身影;那些蜿蜒于峭壁冰峰间的台阶,一定还留有她的足迹。

神爵三年(前60年),汉宣帝任命卫司马郑吉为西域都护,驻守在乌垒城(今新疆轮台东),这是汉朝在葱岭以东,巴尔喀什湖以南的广大地区正式设置行政机构的开端。九年后的甘露三年(前51年),年近七十的刘解忧回归长安,完成了她的和亲使命。

汉通西域,虽然出于政治军事目的,但随着张骞、细君公主、解忧公主和冯燎,一个接一个西出阳关的足迹,却走出了一条远远超出了政治军事范畴的道路。紧随他们的是庞大而络绎不绝的丝绸、茶叶、瓷器、铁器、金器、银器、镜子等商贾驼队,在从长安到敦煌,出玉关,进西域,通中西亚的一条横贯东西的通途上,绵延了数千年。更应为历史记住的是,她们从异族他国的出使、和亲始,最后以成为一家人而终,以及这其中带来的民族、宗教、文化交融,似乎比金戈铁马的军事杀伐对世界文明史的影响更大,更深远。号称“天马”的大宛汗血宝马,让大汉雄师如虎添翼;汉军在鄯善、车师等地屯田时修建的 “坎儿井”,造福至今;来自西域的核桃、葡萄、石榴、蚕豆、苜蓿等等,丰富了中原农业品种;西域的乐器、音乐歌舞,更为汉族音乐歌舞增添了多彩的华章。更长远的是,这条路使得西域成为世界上唯一的古中华文明、印度文明、希腊文明、伊斯兰文明,“四大文明”的汇集之地。

所以,当玄奘一个人走过夏塔古道时并不孤独,不光有往来商队、旅人、僧侣的陪伴,还有回响在峡谷中,不绝于耳的清脆驼铃,以及那些开凿于峭壁冰川的台阶上踩出的深深足迹,都不会让他有丝毫的寂寞。直到清代木扎尔特冰川上还常设着70多户专门开凿冰梯、维护古道通畅的人家。

一条古道不仅穿越天山,连起了北疆的草原与南疆的大漠,畅通了民族、宗教、文化的交流,也浓缩了“丝绸之路”的沧桑,打通了野蛮到文明的天堑阻隔,更穿越时空,架起了历史和未来的桥梁。

这也许就是夏塔古道的魅力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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