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会作
当我面对残垣断壁的老营区时,感慨油然,不知道它是怎么坚守过来的。四十年过去了,它依然还在这里,尽管围墙有不少倒塌的豁口,尽管房子内外斑驳、门窗残缺、久无人迹、四处荒寂。但沿围墙一圈的沙枣树银白色枝叶茂密,电杆一样的白杨林带虽有枯枝却还依旧挺拔如墙,守护着方正的营院,背靠巍峨的天山,遥望着奔腾不息的巩乃斯河和特克斯河,一如既往的固守着原本在荒漠中,现在已是绿洲中的这片营区。
当年,这一大片石块沙土混合的戈壁滩上,只有它歌声嘹亮、番号震天,绿树成行,菜蔬葱绿,充满生机活力。如今,原来的戈壁荒漠早已满是农田、果园和砖墙、红顶、蓝门的维吾尔族农家,只有它还由断续的围墙和成行的林带,静静地圈出一片荒芜。营区确实老了,老得悄而无声。
三四公里的围墙,圈出一个南北约一公里,东西六七百米的长方形院子,这就是我们当年的营区。大门开在正南,最北面是营房、训练场,门口是一片菜地,出门便是一条东西向的黄土大道,出门左拐约两公里就是伊宁县的乌赞乡,当时叫十月公社。从乡中心十字,向北十公里便是通往那拉提草原的公路,公路北面就是天山横亘在喀什河与巩乃斯河间,绵延百十公里的一个支脉,海拔两千多米的麻扎山。曾经在这些黄土大道上穿梭着永远走不完的毛驴车,过往的维吾尔族群众,总是称赞,解放军厉害,硬是让戈壁滩上长出了绿油油的蔬菜。过土路向南一公里多,下大坡,就是巩乃斯河滩,坡下有泉,细水清澈,河滩很宽,向西南走过三五公里的沙石滩才是河道。
营区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南线自卫反击战时,西北边防战备时所建,从营房到食堂、菜窖、车炮库、水井、围墙等等,全是军工自建而成。当年一群军人在这片四野茫茫的荒滩上,放下背包,挖地窝子、搭帐篷,自己动手,打土坯、筛沙石、建起了房子,就成了营区。等我八十年代初来的时候,围墙、营房已经建好,就剩下栽树、挖菜窖了。在这里要栽活一颗树极不容易,先挖沟拉走沙石,垫进黄土,才能栽树。在南线的战友们出生入死于自卫反击战的炮火硝烟里时,我们把所有的热情和雄心,都消磨在与沙石的较劲上,一边整治营区,一边在麻扎山里修路、打坑道,精心准备着未来的战争。
我们把原本在这片土地上静静地躺了成千上万年的沙石,一筐筐,一车车,挖出来筛选后,铺成了路面、操场、车炮场、运动场、晒衣场,让原来一片荒芜的营区,成为路平、沟直,北高南低,台阶式层层方正的院子、操场、训练场、运动场,然后就拿起拇指粗的杨树、沙枣树苗,开始分配位置。直到所有的树苗,顺着围墙、道路、营房,横平竖直,三五成行,站成整齐的方阵队列,我们温润细腻的皮肤有了细密的皱褶,手上磨出层层老茧后,一个生机盎然的营区便在这片荒漠上生根了。
我现在就站在一颗老杨树下面。那是我们栽完了所有的林带,面对手中还剩下的一捆树苗,在丢弃还是栽下的争议中,几个人坚持栽在了连部门口的晒衣场边。我不知道,这颗老杨树是否还记得,我就是坚持要栽下它的几个人之一,它会不会感谢因为我们的坚持,才使它没有变成柴火而得以生存成活至今。如今它已经像一个七老八十的老人,合抱粗的身躯上,枝杈丛生,最高处的枝条已经枯死,孤铮铮地伸向天空,半腰丛生的枝杈蔓延到接近地面,隐没了粗壮的身躯,树叶在风中懒散地摆动摇曳,发出沙哑零乱的声响,是当年热火朝天的操练声的回响,还是等待着曾经金戈铁马的青春的回归,拟或是对几十年孤寂的倾诉?
树栽到一个地方,就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移动了。人却不一样,“树挪死,人挪活”,当年,我从湘江之滨来到这里,虽说始终没有离开边疆,也先后换防了六七个营区,可这些树自当年从苗圃移栽到这里后,就再也没有挪动过,雨雪风霜、雷电冰冻、大漠烈日、星转斗移,固若磐石地坚守着这片营区。1985年百万大裁军,所有的军人、装备、器材,在一个风雪迷漫的黎明瞬间撤空,只留下这些生机勃勃的杨树、沙枣树,与空荡荡的营房为伴,一守就是近半个世纪。它们孤独过、寂寞过、苦闷过吗?时间让它们的躯干上有了空洞,冠盖里有了枯枝,但它们还活着,新枝茂密,绿叶葳蕤。军人有自己的使命。使命所驱,便是营区所在。树也有自己的使命,生根之处,那怕是戈壁荒漠,便矢志不渝地生出一片绿色。栽到军营,就至死守护着这片营区。
树是有记忆的,而且大多数树的记忆要远超人的记忆。只要活着,它们的年轮里一定清晰地镌刻着当年这片营区热闹的情景。那情景就像它们刚生出的新芽一样,旺盛得势不可挡。一群绿色的青春,搅动了这片沉寂万年的戈壁,嘹亮的口号、歌声,以及永不疲倦的喧嚣,叫醒了荒寂的大漠,随后就栽下了它们,让荒漠戈壁有了一行行盎然的绿意,从此生机勃勃。以后在那条原本跑惯了牛群羊群、毛驴车的黄土大道,刮起了一阵阵汽车大炮卷起的幕布一样的尘土。那种热闹让过往的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回族、汉族,包括那些牛群羊群和奔马都要停下来向营区张望几眼,这片死了千万年的地方,怎么突然就活得如此旺盛呢?当然老杨树还应该记得,那时候有人给它们浇水、剪枝、除草、施肥,满营区的树苗在来来往往疑惑而羡慕的眼光里,在与它们一样的青春的陪伴中快活地疯长。
如同人希望的和平,永远要竭力争取、尽心维护才能得到一样,人需要的粮食蔬菜也需要细心种养才能得到。营门口成片的菜地已然荒草丛生,当年那些蔬菜不知是变异了,还是死掉了,把当年年轻的军人辛辛苦苦给它们建好的家园拱手让给了不知铲除了多少遍的荒草,消失得无影无踪。树就不一样,没有人的照顾,仍然不屈地生长壮大。这些老杨树、沙枣树静静地看着,当年我们挥着坎土曼,一锹一锨,清理沙石,拉来熟土整出的菜地、种下的菜苗,在漠风的盘剥中,在沙尘的打埋中,在时光的消磨中,零乱埂没,畦荒成漠,野草日盛。树也只能看着菜地慢慢的荒芜,菜苗的一点点消失,它能守着的只有空荡荡的营房了。
老营区的房子是近似于城里筒子楼一样的平房,坐北朝南,中间是走道,两边排列着一间一间的宿舍,冬天烧火墙的炉子盘在走道两侧,以免煤烟进入室内。东头是篮球场、车炮场库,早操回来,人还未进门,影子早被阳光送到了走道的西头。西头靠近围墙的是饭堂,那里每天随着开饭的军号声,都会飘出诱人的饭菜香味。那时生活简朴,蔬菜主要靠自己种,主要是白菜、土豆、萝卜老三样,主食是三成多点的大米面粉,六成多的玉米面和糁子,整日的玉米面发糕、糁子糊糊,让人胃里常泛酸水。偶尔杀一头猪或是宰只羊,风会把一半多的香味裹走,飘洒得满院香气,晚上还会诱来数十双闪着绿光的狼和野狗,在食堂周围游动如鬼火一样幽幽闪烁。
吃水是在营区的东北角打了一口井,两米多宽的敞口上架两块木板,站在上面打水,因水质发涩,烧开便有一层厚厚的白色水垢,而且冬天木板上结冰,难以立足,连队很少去井里取水,多到河滩去拉泉水。连队养一头黄牛,用清洗干净的汽油筒焊成水车,每天早晚各拉一趟,时间长了,牛成习惯,每天只拉两趟,如逢年节,需多拉一趟,牛死活不去,需费很大劲,才能让牛加拉一趟。物质生活简朴,精神生活也很简单,除篮球、扑克、象棋、乒乓球等,就是看电视。那时正热播电视剧《霍元甲》、《陈真》,营区优势是地处三县交界处,只需稍微转动一下天线,就可收看伊宁、新源、巩留三个县的电视节目,每晚可以连看四五集。只是缺电,营区仅营部有一台发电机,每天统一看新闻和电视剧。如果那一天营长心情不好,不开发电机,晚上的营区与大漠浑然,顿时静悄悄,便无电视可看。无论中午晚上,大家就在篮球场把篮球摔得砰砰响,欢呼叫好,喧声如雷,让营长也不得安睡。
如今几条黄土大道,都已经变成了等级公路,平直宽畅,农田、果园、林带和人家已经扩展到了麻扎山下,原来穿过戈壁通往那拉提草原的公路,已经是包裹在绿洲中的高速公路了,当年老远就能看见的营区,已经很难找到了,问年轻人,一脸茫然,向赶着驴车的维吾尔族老人打问,顺手往下一指,解放军早搬走了,房子还在老地方呢。
营区确实老了,路和操场也长满了荒草,房子四面残颓,破烂零乱,封堵门窗的砖和土坯,很多又风化成了黄土,一片没落荒芜,很想像当时这里曾经是那样的朝气蓬勃、活力四射。时光似刀,收割了生气活力,让营区里的所有都在日渐老去。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这些白杨、沙枣树的老化,以及曾经住过的军人的一点点远去,老营区也只能被四季遒劲的风沙,一层层又刮回大漠。
老营区诞生于战争的预警声中,但它终未能经见战火,熏染硝烟。但正是它们的存在,把可能的战火硝烟阻隔在这片土地之外,让这里的人们远离了战火,淡忘了战争。战争史上没有它们,历史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守望在这里的老白杨身体里一定有那一段洋溢青春活力的年轮;住守过它的军人的脑海里一定有不能抹去的记忆。
老营区已经老成了远去了的时代的痕迹,却也承载了国防和军队建设的一段历程。正像当时的老营区是从“小米加步枪”走来的一样,今天那些美观漂亮的营区、功能强大的高新武器装备、威武文明之师,也都是从这些简陋的老营区里,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所有的军人都会老去,所有的营区同样也会老去。我经历了营区的青春欢畅,看到了营区的苍老落寞,最终还得离去,留下老白杨和沙枣树,继续守护着早已完成了使命的老营区。站在高速路口,回望老营区,为它的凋零而失落,也为它已经融入大片的绿洲而欣慰。但愿所有的营区带着一代代军人的青春,带着一段段国泰民安的历史,在盛世欢歌中落寞,在和平岁月里慢慢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