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闫会作的头像

闫会作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12/21
分享

秋雨如诉(原创)

闫会作

故乡的秋雨太黏人了。

尤其是离别四十多年后,再次走进故乡的濛濛秋雨,好像生怕我又要转身离去一样,连续十多天朝雨暮停,缠绵缱绻,牵衣扯袖,羁绊着我的脚步;如诉如歌,如荡漾的涟漪,一层一层抽丝剥茧般冲刷出尘封在心底的乡愁。

我是在秋收秋种收尾的时候回到家乡的,跟随而来的除了徐徐轻风,还有蒙蒙的细雨。雨在风中悄然地洒落下来,漫不经心地走过阡陌,湿润田野,清除了因秋耕秋种而弥漫于空中的灰尘,洗净了色彩日益鲜艳的草木枝叶。比起我经历了几十年的大漠朔风、雷雨风暴的剧烈凌厉,家乡的秋雨给人一种温润的惬意。我仰望灰蒙蒙的天空,任雨丝拂过脸面,让清凉沁入心底,冲去记忆上的尘埃。我记得四十多年前的这种时候,是最忙碌紧张的时候,既怕秋粮被阴雨泡霉,又怕泥泞而误了冬小麦的播种,男女老少没黑没明地抢时间。如今却看不到奔忙的人群,也看不到浑身冒着热气的耕牛来回穿梭,静静的田野中,只有拖拉机、旋耕机在如烟似雾的细雨中轰鸣着,如同轻音乐中加入了沉重的打击乐一样响亮刺耳。

四十年前秋雨中的村子,总是喧闹的、嘈杂的、繁忙的,大人在喊,孩子在叫,架子车、牛车在跑,鞭子啪啪、铧犁当当,人们饭都顾不上吃,挽着裤腿,步履匆匆。现在,村里静悄悄的,几乎看不到人影。雾一般的雨笼罩了田野,也笼罩了村子,遮蔽了天日,仿佛吸收了所有的声音,除了偶尔跑过的送种子化肥的三轮车和一两家铁门开关的响声,村子里静得能听到雨丝落在树叶上的声响。

河道地,硷畔里、塬顶上,没有一头拉犁的耕牛,也很少有急匆匆的身影,除了路边、渠岸、林带里,还有断续堆积的玉米秸秆外,丝毫看不到秋忙的迹象。只有雨丝淅淅沥沥飘过,把山川河道、田野沟壑、小路水渠间隔着的层层梯田,浸润得清净而多彩。蜿蜒的小河上升腾起一道飘动的白色雾气在空中流淌。田野的颜色从土黄变成深褐,草木从翠绿变得橙红,在雨中湿润而新鲜。朦胧的雨把空旷的田野和寂静的村子,涂抹成一幅自然的画卷,清新湿润,层次分明,墨迹未干。只是那画面不似春日的鲜艳,也没了夏天的暴烈,云雾氤氲,漫天迷蒙。

河边渠岸的杨柳随风轻轻摇曳着枝条,洒下一片片落叶,甩下露珠一般的雨滴,地上装满雨水的叶子,呈现出枯黄、橙红各种颜色,层层叠叠如同洒了一路的露珠。四十多年前,落叶是牛羊的饲料,是家里的烧柴,那怕是下雨,也跟着大人抢着去搂扫落叶,所有的树下总是被扫得干干净净。如今各家厨房里不是煤气灶就是电炉子,落叶成了乡野风雨中自由散漫的歌舞者,在秋风里慢条斯理地随性舞蹈,也把细密的雨丝变成一阵阵的低吟轻唱。

忽大忽小的雨滴敲打着树上的和落地的叶子,发出轻柔的沙沙声,宽大厚实的泡桐叶收集的雨水,屋檐上断续的水珠,于宁静之中发出滴滴答答、叮叮咚咚,古琴一样纯净悠扬的声音,在风中形成忽远忽近、时强时弱的响声,如同天然的和弦把无声的雨变成一首天籁般的清唱。不时有落叶随着风的节奏,伴着雨的韵律,如蜂蝶翻飞,翩翩而舞,覆盖了路边堆放的秸秆、耕地,给原本已经枯萎了的秸秆,裸露的土地平添了一层富有生机的彩色,也使得阴湿清冷之中有了些许温暖多姿的色彩。

模样卡通,颜色鲜亮的橙色校车,从雨雾里钻出来,停在村口的大树下,下来的三五个背着厚重书包的小孩,马上被早就等在门道里的老人接进了家门,当校车再次钻进雨雾驶向下一个村子时,却把我当年上学时的情景清晰地拉了出来。同样的村子,那时只有三五十户人家,却有二三十个孩子上学,没有校车接送,上学时门口喊一声,三五成群结伴而去,放学时,排除出了校门,便撒丫子跑回家,一路爬坎过渠、走田埂、抄近道,追逐戏耍,好不热闹。单薄的书包里常常连课本都不齐全,每次开学时,新的课本总是不够数,有了语文,算术可能就要缺一些;有了这个年级的,哪个年级的也许就不够,总有一部分用的是上学期的,或是借别人用过的旧课本。所以,每学期对能领到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新课本总是很期待,一旦领到了新课本都要用水泥或农药袋的牛皮纸,仔细地包上封皮。逢雨天都是挽起裤腿,把鞋提在手上,赤脚来回跑,各个教室门外的屋檐下总是摆满了大小不一的各色鞋子,家长不管,老师也习惯。可如今路是水泥路,还有车接车送,教室从窑洞变成了楼房,而且村子大了,人口多了,生活好了,上学的孩子反倒少了。

街巷空空,家家大门紧闭,房舍也都在静听着雨有节奏的低唱,时大时小,时紧时慢,时而高亢激越,时而低沉柔和,在新房和老房、高房和矮房上唱着不同的音调,在一排排二层三层小楼房的夹缝中的几户低矮的一边盖的老房子,显得格外的沧桑破败,雨声也显得杂乱而凄清。透过残缺的院墙可以看见荒草萋萋,门窗变形,顶陷墙危,在渐有寒意的秋雨中,显得更加的枯萎、衰败和萧瑟。听邻居说,都去城里挣钱去了,多少年不见人了。不要说这老房子,就连很多新盖的砖房、楼房,平常也很少有人住,年轻人不仅自己进城了,连娃娃也接到城里上学去了。如今房子新了高了,村大了路好了,可没青年人了,没娃娃了,也就少了人气。

一位戴着草帽,肩扛铁锨的老人,踩着铺满落叶的街道缓缓走进村里,随着铁门一阵响亮的开关声,那孤寂的身影便关进了空落的院子里。这还是我的村庄吗?小时候的村子,无论天晴下雨,村里总是大人吼、孩子闹、工具碰撞、车子颠簸、鸡飞狗叫、牛哞马嘶驴叫,哪能听到谁家关门的声音呀。现在的关门声居然能响遍前街后巷。抬头看看已经落了叶子的榆树、槐树、果树,湿漉漉的枝条,越发地铮铮挺拔,过了冬天又是一树的盎然葳蕤。叶落了还能再生,草枯了还会再荣,人老了,村子老了,还能再年轻、再兴旺吗?

看看地里新播的冬麦已经长出了柔弱纤细的绿芽,田野上已是一片遥看近却无的绿意,在清冷之中呈现出了盎然生机。土地还如当年一样,永远不会枯萎,而年迈的乡亲们也绝不舍让土地荒芜,依然用习惯性的勤劳,把自己的心血一点点转换成土地的活力,酝酿出一茬又一茬新的生命果实。“惊起归鸿不成字,辞柯落叶最知秋。菊花莫恨开时晚,谷穟犹思晴后收”(宋·黄庭坚)。万物都有自己荣枯变化、生命更迭的时序季节,而秋天正是把草木一生一世的时光,浓缩于一片叶子的飘落,坦然、平静、仔细地把荣枯转换、新旧交替、生死更迭的情景呈现在人类的面前。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个村庄的荣衰兴亡是不是也如草木一秋?

微风细雨的轻唱缠绵悠长,片片落叶的曼舞平静祥和。而我却沉浸于从前村子喧嚣热闹的欢快与今天寂静落寞的反差之中难以自拔。四十多年秋风秋雨的冲刷,使得原本生机勃勃的村子,如今却变成了城里人郊游放松的天堂,富人躲避污染喧嚣的净地,诗人笔下的诗和远方,可依旧还是乡亲们心中的贫穷和落后,我不愿这古老的村子消失在现代时尚与繁荣之中,因为她是我的故乡,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有她,我依然有根;无她,我将无归处。

可绵绵秋雨,如歌如诉,如羁似绊,絮叨着村庄的落寞与凄清,缠绕着我离开的心思和脚步,是不是担心我这一去再难见面,而多看看故土乡亲?或许正是这种如雨似雾的缠绕,怂恿我从窗前的凝望,信步走进雨中,与收获后的田野一起享受无声的沐浴。仰望雨雾压低了的天空,了无尘埃,心境顿时也清净了许多。感受到一种沁心入肺的润泽,聆听那种回荡心灵的清音。任思绪如落叶一样,在微风细雨中起落翻飞,在空旷的田野上飘扬,多少落寞惆怅,多少烦心愁绪,都被冲落在故乡的田野上。身心瞬间有了云水禅心般的轻松和透彻。

四十多年的时间,足以物是人非,“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唐·窦叔向),幼苗也已长成栋梁,阡陌改变了走向。可四十多年在千百年的老村庄面前,也许连一圈细细的年轮也算不上。四十多季春天的灿烂、夏天的浪漫、秋天的萧瑟和冬天的冷峻,完全能让一个人容颜沧桑鬓毛衰,可对一个古老的村庄而言,或许只是一次次的梳妆打扮,会有些容颜上的变化,还远不能打破她繁荣与萧条、兴盛与衰落的时序和季节。

“我觉秋兴逸,谁云秋兴悲?山将落日去,水与晴空宜。”我是不是应该有李白的乐观和旷达,相信村庄是土地上长出的生命,游子是村庄散落的孩子。土地不灭,村庄永在;村庄不失,游子就有归处。相信我的村庄会永远守望在故土上,等待游子的回归。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