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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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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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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乡愁最醒人(原创)

闫会作

当我在秋风之中踏上故土时,距当年送我远走他乡的那场秋风,已经整整过去四十多年了。两场秋风,一去一回,同一个村子,同一片乡土,却早已物是人非,心绪迥然。

当年是初秋的艳阳暖风,伴着怀揣录取通知书的我,走过黄土大道,兴致勃勃地走出了关中;眼下却是已近晚秋的萧瑟清风,裹着历经沧桑的我,如落叶一样飘回了故土。看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感觉人生如同季节转换一样,在秋风徐徐之中走过了一个轮回。远离的四十多年中,我也曾数次短暂回到过故乡,但没有一次是在秋季。当这一次置身于穿越时空的阵阵秋风,和眼前绵绵秋雨、纯朴秋色,渲染出的浓浓秋意中时,我觉得家乡的秋天,比我走过的无数个地方的秋天更加的朴实自然、浑厚多彩,一种特别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心里顿时充满了唐人许敬宗那“本逐征鸿去,还随落叶来”的无尽诗意。

风从西北塬上吹下来,进了川道就顺着河流向南徐徐而去,天上的雁阵并没有跟着风儿拐弯,依旧不时变换着“一”字或“人”字形队列,整齐有序地向东南飞去,我顶着风从东塬上下了坡就到家了。正值秋收的田野上,不仅没有记忆中的热闹繁忙,反而有些清冷闲散,只有收割机、旋耕机在地里奔忙,少有奔忙的人影。零散的没有收割的玉米干枯的叶杆,在秋风中沙沙作响,刚刚耕种过的田块翻出一片片深褐色的新土,远近高低层层错落于塬上河道,果园的苹果随着树叶的日渐纷落,更加醒目繁多,硷畔、塬边和房前屋后的柿子树上叶黄柿红,鲜艳欲滴,地里的辣椒红如星火,树上的一簇簇黑透了的皂角,随风发出唰啦啦的响声,家乡的一切都熟透了。

风中满是果实的味道,也是久违了的家乡的味道,秸秆的甘甜,果园的馥郁,泥土的芬芳,浓郁而绵长地沁入心脾,不断地唤醒起我尘封心底多年的记忆,如同翻开了陈旧的画册,有累累果实,也有层层枯叶;有色彩缤纷,也有单调荒凉;有新播的生机,也有陈腐的衰败,处处呈现出秋日里特有的景致,一半成熟,一半枯萎;一半萧瑟,一半凝重;一半肃杀,一半生机。

秋风轻翻大地的画页,变幻着季节的色彩,如同徐徐展开了堆满秋意的尺素,亮出岁月的痕迹。曾经秋收的紧张繁忙和苦累的情景,一页页浮现在眼前。四十多年前的三秋大忙,男女老少无一闲人,追着日头抢收抢种。白天,妇女孩子钻在比人还高的玉米地里掰棒子,男人一部分用背篓一趟一趟背到地头,一部分跟着就把桔杆挖倒、腾地,还有一部分抓紧套牛扶犁,趁着墒情,翻耕耙磨,必须赶在连绵秋雨之前把冬麦播上;晚上,全村人围着山一样的玉米堆边,在昏黄的电灯下,说说笑笑之意,双手不停地剥壳、扎把、用藤条扎成串,或旋于立柱、树身,或搭在架上,如此没黑没明地干上半个多月,才能忙完秋收秋种。整个秋忙期间,人喊马叫,田间路上,车拉身背,不是奔忙的脚步,就是匆匆的身影。一个秋收下来,女人孩子身上被锐利如锯的玉米叶子划出道道伤痕,男人衣服上的汗渍如云似垢,老老少少累得筋疲力尽。待到四野空旷,麦苗露头,墙脚下才会有叼着烟锅、晒着暖阳,谝闲传的老人。

秋风依旧,景象却已迥然。过去那些当家的农具,木犁、铁铧、耧耙、刨锄、背篓都已成了挂在墙上的古董,碾子碌碡也成了街边门前的装饰,静静地看着拖拉机来来回回地跑着,轻轻松松如秋风一样,两三天的功夫,收旋耕耙种,一切都停当了,田野也彻底换了模样。昨天还茂密于地的玉米,第二天便摞在庭院,搭在墙上架上树上,一夜间给村里增添了许多金黄亮丽的色彩。秋收刚过,村里田里一时都静悄悄的,除了零星的老人,还在沟口地头、路旁渠边,补种着机器拐弯时留下的边角地,四野冷清得只有风儿漫过,村里又多了些锁着门的空院子,不时有爬在墙头上的猫,遛过墙跟的狗,停下脚步,扭着头静静地盯着我这陌生的面孔,似乎在问:客从何处来。

秋风阵阵,黄叶纷飞,翩翩飘舞,满地翻滚,在路边、墙角、瓦楞里,垒起了堆堆秋意。在这浓郁的秋意之中,时刻能感受到生命转换的情景,落叶纷纷,霜白草衰,旧的生命就在身边眼前,见天的衰败枯萎;新土暄腾,晨露如雾,新的生命在地下静静的酝酿发芽。秋收收走了果实,也收走一茬生命,剩下的叶子在把一生都给了鲜花的盛开、果实的成熟、枝杆的茁壮后,用最后的舞蹈宣告生命的落幕。落叶的舞蹈是自己的告别,也是给万物重生的礼赞,盛赞每一种生命在秋风的抚摸中渐渐成熟,然后在萧瑟肃穆的仪式中慢慢地、庄重地老去,再现一段成熟的绚烂。就像人过中年,稳重而压抑,活的已经不是简单重复的日子了,而是岁月沉淀后的一种心境。在这种时候,能回归故土,呼吸着浑厚黄土那种血脉相通的气息,心绪格外的平静,感觉眼下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一路风风雨雨,经历了所有得失进退、浮名虚荣跌宕后,时光与欲望较量后的馈赠。

人生的所有故事,一如这秋意中的季节转换、生命更替一样,在经过了春天的烂漫、夏天的火热后,自会有秋的风吹霜打,荣枯转换,看似有漫长的时日煎熬,其实也不过是白驹过隙,“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秋风吹过旷野,扫净了春天繁花、夏日葱茏的所有痕迹,仿佛也吹走了时光,“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几场秋风过后,就已是“暮色苍茫”了。秋风就这样吹散了无尽的悲喜往事,带走了少年的无畏,青年的轻狂,中年的激荡,以及那些曾经的荣耀和经年的平庸,当丰满的理想和严酷的现实,经时光蹉跎,交汇出一身伤痕,满脸的沧桑后,内心也如大地一样变得寥廓清寂。到了收获季节终于明白,不是每颗种子都能开花结果,不是每颗幼苗都能长成栋梁。鱼游水,鸟飞翔,草有原野树有林,万物固守着自己的位置、时令和节气,才能生生不息。人也一样,奔波一生,只有找对了自己的位置,走对了方向,才能有所为有所成。季节的转换,让人收获的不仅仅是人生的经历和沉淀,还有如同秋后天空大地一样,清高空旷般看淡了功名利禄的云水禅心。

何况,秋日的清爽不仅有日渐冷冽的秋风,还有随风而来的更让人清醒的绵绵秋雨。刚刚收割了的田野格外的空阔宁静,天高净远,视野豁然,远山近河,层层梯田,条条沟壑,清晰而亲切地展现在我这个游子的眼前。然而,还没有等我欣赏回味,秋雨很快便朦胧了这可人的景致。一阵灰云漫过头顶,雨便款款而来,如烟似雾,淅淅沥沥漫天而过,刷新了旷野的色彩,草木树叶,阡陌沟渠,耕地林带,村庄房舍,一切都温润新鲜得如笔迹未干的画卷,浓墨重彩,只是增添了更多的清冷寒意。

落叶依旧在风雨翻飞,房前屋后,远处眼前,纷乱如蝶,我不在的这些年,它们应该是年年这样飞舞。但村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不是长年在外打工,就是已经落户城镇,孩子们也大都随着去了城里上学,空荡的村子里,很少有人注意过落叶一遍遍飘落,也少有人欣赏它们的舞姿。面对秋风秋雨中的落叶,我却突然泪眼婆娑,像一个不解风情的少年。我的村庄在房子越建越高之中,人却越来越少了;在绿树环绕之中,寂静得只有风吹雨打落叶的声音。

秋天对于万物来说,只是正常的季节转换和一次照例的生命更替,而对于人,则远没有这么随意了,年龄不同,处境各异,心境也就大相径庭。对于年轻人来说,依然只会欣赏宁静、成熟、多彩的画卷,丝毫不会有沧桑之感。但对于已过中年的人和曾经人丁兴旺的古老村庄来说,看着眼前的寂寥落寞和根本无法追回的衰落,则难免有些伤感和惆怅。人过秋天,眼看生命的活力如同秋天的枝叶,随着一阵又一阵秋风飘零远去,伤感自然在所难免,而到了老年,就只能看着生命如秋叶一样,似乎闪着丝丝霞光,却已经摇摇欲坠,便有了能否熬过寒冬的忧虑。事实上,有的老人能走过冬天,在新的春光里,继续守着自己的村子房子,而有的则可能永远留在了冬季的某一日,永远放下了自己的村子和房子。生死分水之季,又岂止是伤感呢?

秋风清冷,秋雨潇潇,故土宁静,反而使人没有了躁动、任性、冲动,自然而然地多了些冷静和沉思,无论是站在窗前凝望如丝如线的雨滴从天滑落,还是走进雨中与田野一同享受一场柔意沐浴,聆听雨滴敲打着枝叶、地面,和屋檐下一串串落下的声音,像抚过大地的琴弦,轻轻拂过秋收秋耕的喧嚣和尘埃,四处敲打出滴滴答答、叮叮咚咚,犹如天籁般纯净悠扬的声音,演奏出一曲和谐轻柔的乐章,让身心感受到绵延不尽温润恩泽。这也许正是故乡秋意,给予漂泊一生的游子特别的抚慰和最祥和的滋润,进而对一生的荣辱得失不再抑郁纠结。

秋风秋雨里的故乡,果实已然收获,繁华逐渐沉寂,漫步雨中,看落叶依旧翩然舞动,让思绪随风雨翻动,过往曾经的岁月电影一样闪过,珍藏在心底的无数个生命转换的季节,在故乡的背景下,显得遥远而飘渺。在浩瀚的宇宙中,季节更替,岁月流转,都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磨砺;在一去不复返的时光里,世道江湖,人生百态,都是一生无法绕开的练达;在短暂的生命旅程上,至爱亲朋,善恶情恨,都是一生难得的机缘相逢。现在的样子正是一路栉风沐雨打拼后的结果,完全没有失意落魄的必要。可以心安理得地于“自在飞花轻似梦”中怡然自得,更不必在“无边丝雨细如愁”中自寻烦恼,置身故乡的秋意之中,无意中竟有这样旷达和坦然的心境了。

故土唤醒回忆,秋风吹动心绪,秋雨滋润静思。捡一片雨中的落叶,静看上面细密清晰且纵横交错的径脉纹理,这些曾经的生命的血脉,枯黄如筋,坚硬似骨,依旧充满着富有弹性的张力。凝视之中,这些纹理突然化作游子回归的路线,如一张回家的地图曲折交错、细密漫长。落叶以鲜花的繁荣、丰硕的果实、枝杆的年轮,证明了一生的价值,可以心满意足地安然归根。人呢?拿什么来证明自己短暂的一生时光没有虚度,以及有多少时光消磨于有意义的,或是自己心仪的事上了? 回到故乡,回到人生的出发点,在秋风秋雨酿成的乡愁中,所有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以及所经历的艰辛、磨难、委屈和那满脸的沧桑,浑身的伤痛,瞬间有了一种豁然开朗般的释然。

秋天是一个能让人静静回望内心的季节,乡愁是一种能唤起清静幽思的情愫,而故土秋意无疑是抚慰心灵、医治伤痛、醒悟尘心的所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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