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会作
小满那天晨跑,天色微亮,清风徐徐,凉爽怡人,跑到一片树林旁,忽然响起几声“算黄算割”、“算黄算割” 的叫声,清脆圆润、婉转如歌,在寂静的清晨分外响亮。戍边四十多年,远离了麦收的劳作,也生疏了“算黄算割”吉祥的身影和甜美叫声。猛然听到这亲切而熟悉的声音,不仅让人感到了麦子成熟的气息,也把我带回到了四十多年前的夏收时节。
“算黄算割”是一种学名叫做四声杜鹃鸟的叫声,但关中乡间的人们都用叫声代替了名字,反倒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学名。每年“算黄算割”叫声响起,预示着麦收时节的临近,提醒和催促人们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夏收了。
“算黄算割”是一种很神奇的鸟,体大不如喜鹊,短尾,背部和翅膀呈麻雀一样的黑褐色,头颈下部和腹部却是白褐相间如斑马般的条纹,很是好看。更为神奇的是,它体小声响、飞速很快,且常常停息于茂密的树冠之中,很难看到它的真容;一年四季,只有夏收时节才出现,其它季节根本不见踪影,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它的叫声,完全是一句清晰而婉转的人语“算黄算割”,仿佛是提醒,又像是催促;还有就是任何时候都是单独出没,绝无成群结队的现象。“算黄算割”在关中方言中的意思是,一边黄(成熟)一边收割。如果等到所有地块的麦子都黄透了才开镰收割,麦子就会因穗壳干裂散落而无力收回。但小麦如果收早了,麦浆还是未成粉的糊状,收后颗粒干瘪,产量低,出粉率也低。所以,成熟一块,收割一块最好。
对“算黄算割”鸟每年准时出现,反复提醒催促人们夏收这事,关中农村有很多美丽的传说,尽管各地传说的版本不同,但内容大致都是相近的,大意是说古时候,一年轻农人,看着别人都动镰收麦了,依然不慌不忙,老人劝他赶紧收割,他说自己体力好,收割快,等麦子都黄了再收不迟。结果等麦子全黄透时,根本来不及收割,穗壳干裂,麦子散落,根本无法收回。眼看着一季心血化为泡影,家人将无粮糊口,一时悔恨万分,吐血而亡,随后化身为四声杜鹃鸟,每年夏天便反复叫唱“算黄算割”、“算黄算割”,提醒人们不要误了收割时机。所以,有谚语云:“小满天赶天,芒种刻赶刻”。意思是说,过了小满麦子一天天变黄(成熟),过了芒种就是一刻赶一刻地黄(成熟)了,收割就刻不容缓了。
有了“算黄算割”的提醒和催促,既是不谙节气农事的人,听到这声音也知道得抓紧准备夏收了。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前,每年“算黄算割”响起,各个生产队包括各家各户,都开始检查夏收的农具家具了,该修补的修补,该添置的赶紧到集上去采买,事无巨细都得准备停当。各地的集市上,有关夏收的农具工具,木锨木镰、木叉扫把、推板耙子、麻袋口袋、皮绳草帽,以及镰刃、长把罩篱、背篓提笼等等,一应俱全,修旧的地摊两边也摆满了待修补的残缺工具,匠人们更是忙得不亦说乎。
同时,村里也开始忙着光场了,把收完油菜或大麦的地,翻耕整平,耙去杂根砖石,趁墒情或适量洒水,撒上烧炕或做饭时烧的柴火灰和少量白石灰,柴火灰防止碌碡沾上泥土,白石灰可增强场的硬度,使场面不易裂缝、长草,光滑而坚硬。光场一般都由有经验的老人,赶着牛马拉着碌碡,由外向内,一圈一圈边撒灰,边向圆心碾轧,最后在圆心收场,如此反复,直到场面压实且平整光滑,然后就等待着收回来的麦子。
到了芒种前,“算黄算割 ”、“算黄算割”的叫声,随着麦子见天的由绿变成淡黄、金黄,也越来越密集,村里的老人每天都要到塬上、河滩的地里,查看麦子的成熟程度,决定着开镰的地块和时间。待到从塬上的旱田开始收割时,人们就进入了连饭也顾不上吃的紧张时节,而“算黄算割”的叫声,也会越来越急促,从清晨叫到夜晚,从村里叫到田间,不停地催促人们抓紧时间抢收。为了抢时间,生产队也会打破集体按时出工的惯例,实行按收割的亩数计工分,比较富裕的村里每亩还补助几毛钱,以鼓励大家多割快收。
天刚麻麻亮,在“算黄算割”急促响亮的叫声中,一家一户都趁着晨风凉爽,进地挥镰收割了,午饭一般都是由老人孩子送到地头,直到天黑到看不见了,才会收工回家。白居易的诗《观刈麦》,就真实而生动地记录了这种场面,“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烈日如炙,干叶如锯,麦芒似针,麦茬如刺,屈腿弯腰,挥镰不停,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手脚麻木,其中的辛苦,任何文字的描述都显得苍白无力。而收割只是繁忙紧张的夏收中的一个环节,收割的同时,一部分人就要车拉肩挑,把收割成捆的麦子,拉到场上堆摞成垛,接着就有人把收割后地里的零散麦穗耙一遍,最后再由老人和孩子们捡拾一遍,跟着就要种上秋粮。
虽说收麦很累,但还不是夏收最辛苦活路,最紧张最辛苦的要数碾场了。夏收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碾场就是跟天气抢时间。先是摊场,天不亮,男女老少齐上手,把麦垛上的麦捆,一捆一捆拿下来,逐捆拆散抖开,麦穗朝上从场中心一圈一圈密密实实摊满一场,暴晒一上午。碾场一般从中午天气最热的时候开始,早年是牛马拉着碌碡,一圈一圈轧碾,虽说慢点,但碾的麦子干净,麦草长而柔。后来是拖拉机拉着碌碡碾,确实快了很多,但由于速度快震动力大,有时会把土场也碾烂,而麦草也轧得短而硬。不管用什么碾,中间都得顶着烈日,至少起两遍场,就是把碾过的麦草用木杈抖翻出来,把碾出来的麦子麦糠推到中间堆起来,再把麦草摊开,如此最少两遍,才会把麦粒碾轧干净。到后来用打麦机了,不用摊场了,但仍然是全村人分工协作,有拆麦垛的,有解麦捆的,有传递的,有连续不断向打麦机里压送的,还有装麦子、清理麦草的,形成紧张忙碌的一条龙,所有人都跟打麦机一样高速运转,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怠慢。如此轮番上场,机器轰鸣,秸秆似箭,麦糠飞扬,紧张繁忙,一打就是大半天,加班加点,挑灯夜战更是常事。而这个时候,仍然有人趁着月光甚至摸黑在地里挥镰收割。
碾场最怕的是变天,夏天的雷阵雨说来就来,眼看北山浓云聚集,原本炽热如烘的风,突然生出阵阵凉意,便是雷雨的前奏,不管场碾到什么程度,也不管什么时候,几道闪电,几声炸雷,男女老少放下碗筷,都要赶到场上,争分夺秒,推堆苫盖,收麦入库,生怕被雷雨淹泡了。一个夏天总有那么几次,有时清早摊的场,碌碡还未进场,就得收起来,白辛苦一场;有时刚开始或碾了一半,或是刚晒开了麦子,又要急急忙忙地集中起来或装袋入库;有时紧赶慢赶,人累得半死,麦子还是被雨水淹了,俗话叫“塌场”了。所以,摊场、碾场、起场,必须一气干完,连一口气都不敢松。频繁且出其不意的天气变化,让三夏大忙变得更忙了。
碾场碾出来的是麦子和麦糠的混物,要靠扬场把麦子和麦糠分离出来。扬场是个技术活,也是个靠天气的活,天晴有风,但风力要合适,风小吹不走麦糠,风过大则会连麦子一块吹跑。俗话说,会扬一条线,不会扬一大片。是说会扬场的,麦子抛得高、撒的开,风吹走麦糠后落下来的麦子是一条线,最后是一个干干净净的鱼脊状的麦堆。不会扬的,麦子落下来是一大片,总有一部分麦子与麦糠搅和在一起。在我的记忆里,扬场是晚上挑灯加班的居多,这不光有抢时间之意,更多的是关中的夏天,大都是傍晚以后才会有风。扬场是颗粒归仓的最后一个环节,麦糠最容易吸收潮气使麦子发霉变质。所以,再苦再累,咬牙也不能错过任何一场风,赶紧扬场。
因为“三夏一把火,龙口把食夺”,“算黄算割”才叫得啼血,人累得精疲力尽,才能小麦归仓,秋粮下种。经历过夏收的紧张、辛苦和劳累,自然懂得每一粒粮食的来之不易,也清楚“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更觉得父辈们的伟大,在很长的年月里,他们完全靠人力,靠相比世界少而贫瘠的土地,养活了世界上最多的人口,为中国式现代化和民族复兴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时代变了,不光夏收全部机械化了,可以说整个粮食耕种收割方式全变了,从耕种、管理、收割,到颗粒归仓,大都被机械代劳了,不用“算黄算割”提醒督促,过去半个多月的夏收,如今一两天也就完了。而时代更大的变化是把吃粮的人改变了,刺激和助长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欲望追求,也把人们对农民的态度,对粮食的态度,对劳动的态度,对土地的情感等等也都改变了。如果把人的这种变化看作文明进步的话,但“算黄算割”似乎无视这种文明进化,每年依然会如期而至地提醒人们夏收的紧迫。
机械可以替代人力,可以用很短的时间完成收割,但机械化永远不能在一夜之间种出粮食,永远不能改变粮食必须按农时季节,耕耘、播种、浇水、施肥、管理、收获的程序和规律;不能改变每一粒粮食之中依然饱含着农民的心血和汗水的客观事实。机械化可以提高效率,但不能改变粮食生长的规律,这一点似乎也不会因时代的发展而改变。
再过若干年,人还会进步得更文明,也许不用人下地就能完成耕种收获,但农时季节、粮食生产的程序规律大致不会有大的改变。所以,我们还需要不进化的“算黄算割”,每年准时在城镇乡村、田野山川,不厌其烦地唱着、叫着,也许这叫声里不光在提醒和督促收割,还有珍惜粮食、珍惜劳动、珍惜物力的善意吧,让人们记得“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以使我们的日子充裕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