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会作
我总觉得,在城里的种种不适中数闷热最为难熬。
不知道是人越来越娇气了呢,还是如今的城市出了什么毛病?反正城市越建越大,越建越高,越建越亮丽,看着倒是繁花了、时尚了,可普通人的生活似乎越来越不方便了,甚至让人们感到大得恐怖,高得心慌,时尚得不食人间烟火了。没有车吧,生活不方便,好不容易买辆车,结果比没有车更不方便。开车出门到处堵得心慌,想找个停车位比找一条不堵的马路还难,很多时候开车还不如走路快。不下雨吧,天干物燥,尘霾笼罩,难见天日,整天在昏暗的压抑中度日。下点雨吧,街道瞬间成了河道,人或为鱼鳖,不是在水里泡着,就是坐在高处望洋兴叹。冷一点吧,冰雪霜冻不仅封了道路,有时还会断了电路气路,火车出不了站,飞机飞不上天,汽车上不了路,孤岛中的恐慌连同刺骨的寒冷一起让人心如冰雪。但这些总能通过添加衣物、提高室温来解决。毕竟让一室变热,比把世界变凉要容易得多。
到了夏天,城里的闷热比起古人“万瓦鳞鳞若火龙,日车不动汗珠融。无因羽翮氛埃外,坐觉蒸炊釜甑中。石涧寒泉空有梦,冰壶团扇欲无功”(陆游,苦热)的苦热绝对是有过而无不及。城市如同一个大火炉,热得仿佛与太阳无关,白天晚上、室内室外毫无差别。少得可怜的游泳池里,男女老少都顾不上不好意思了,挤得都看不到池子里的水了。所有能制冷的机器发疯似的满负荷运转,房里车里、商场饭店、车站机场、写字楼办公室,空调、电扇、凉风机、制冰机发出令人烦躁的嗡嗡声,制造出少得可怜的冷气,却制造着大量的热气,结果是凉了一室,热了世界。一座座挂满空调的高楼,像一个个粘满了创可贴的火炉,怎么也堵不住呼呼地向外散射的热浪。天气的热浪、汽车的热浪、空调的热浪,人群拥挤的热浪,水泥丛林、玻璃幕墙反射的热浪,一浪高过一浪地叠加成人们心烦意乱的热浪。闷热让城市狂躁不安,让人既无处躲藏,更无法忍受。于是,稍有条件者成群结队地逃离城市。一辆接一辆各种颜色的大的小的、高的矮的、长的短的汽车,喷着一股股黑灰色滚烫的烟雾,卷起一团团干燥的尘土,逃难一般跑向郊外的河滨湖畔,远山深谷。
朋友来电话说,到山里来吧,这里不仅不热,而且能凉到灵魂深处。我毫不犹豫地跟随着这逃热的人流向山里跑去。
当白雪覆盖着的山峰迎面而来时,两边渐走渐高的山梁,把路夹得曲折盘旋,越来越窄。从山里出来的河水,带着阵阵清爽凉意,让人顿感神清心怡。两旁闪过的树木花草,比起城里的尘霾中灰暗无光的林带,显得花俏色艳翠绿欲滴。山越走越高,谷越走越深,在山沟里劳作的山民、骑马的牧民,以及草地上散漫的牛羊,偶尔抬头打量一下匆匆而过的车辆,那毫不在意眼光,比起城里那些急急忙忙的眼色、烦躁不安的眼神和心事重重的样子来,显得干净、清澈而纯粹。路边散落的农家乐、牧家乐简陋而零乱的房子、毡房和大大小小的院落,停满了从城里赶来的各色汽车。天,越来越蓝;云越来越白;水,越来越清;风,越来越凉,心情也越来越愉悦。看着一路上河边、林间、草地上,三五成群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城里人的样子,似乎这才是生活的真模样。
这是东天山的一个山谷里一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修建战备工程时的住房,陈旧低矮却依然坚固。斑驳的外墙上依稀可辨“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时刻准备打仗”、“备战备荒”等残缺不全的字样。院落周围齐膝深的荒草、断续坍塌的围墙、一片片风化的水泥地面,都表明这里荒废已久,很长时间没有人来过了。谁能想得到呢,不是战争而是热浪把人们赶到这曾经为准备战争而建的房子里来了。如今战争远离到人们已经在淡忘战争,但却不得不煎熬于越来越多的酷暑闷热中。在很多人眼里,酷热甚于战争。
与城里相比,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四周山峰耸立,山谷纵横交错,洁白的云团,高低零散地游荡在天空,有的缓缓地从山顶飘过来,有的则扶着山腰从山谷中优雅地飘出来,与森林、峭峰、雪岭构成了一个灵幻仙境。清澈的河水在沟底的乱石中激荡起串串浪花,满目青翠的森林草地,带着清香轻拂而过的阵阵微风,无不让人心旷神怡。真有点“山中无历日,清凉不知暑”的错乱,让人完全忘记了正是酷热难耐的夏天。太阳还是上午出城时的那个太阳,依然炽白刺眼,但却全然没有了灼人肌肤的烤热。是山把太阳撑高了?还是山拦住了尘世的滚滚热浪?看来不是所有的地方都热,热的只是城市;也不是所有的生命都焦躁,躁的只是浮躁的人们。山里不用机器制冷,却是一个“别有天地非人间”的清凉世界。
我能感觉到,山里的清凉是风从山的深处和高处带来的。风轻柔得像是山的呼吸,缓缓地从白雪覆盖着的峭峰上吹下来,沿着深浅不同、长短不一的山谷,踩着潺潺流下的溪水,带着森林、花草、河水、山泉和泥土混合成的山的气味,温和而优雅地从我被热汗禁锢的肌肤上轻轻抚过,给人一种清爽到心底的愉悦。风悠闲地紧一阵缓一阵地吹着,慢的时候无声无息,紧的时候会在它经过的每一片森林,每一个峡谷、隘口都会高唱着自己的歌,甚至经过每一个人时,也会扯动起衣服拍打出欢快的节奏。白天夜里不停地唱着,唱给路边的山民、牛羊和花草树木,唱给流淌的溪水、飞过的山鸟,唱给飘过的白云、升起落下的太阳月亮,在歌唱中把清凉吹遍世界的每个角落。
比起风的柔和,潺潺而下的溪水带来的清凉甚至有些凛冽的寒意。走在山间河边,踩着大大小小的石头逆流而上,看着击石成浪,哗啦作响的流水,感觉这溪水就像是大山奔涌的血液,新鲜而洁净。溪流奔涌不断说明大山活力无限。抚摸着清澈凛冽的流水,感觉它还带着山峰上千百年积雪的冰冷,或者是深山里沉积的亿万年冰川的纯净和清凉。我想象不到它们怎样从开始的一点一滴,仿佛一个个沉默不语的独行者,边走边寻找伙伴,经过了多少时间的积蓄和多长曲折路程的奔波,慢慢地的汇聚成溪流小河,把叮咚、叮咚的单一音调,变成溪流的小合唱和大江大河的交响乐,穿越崇山峻岭,奔向山外的世界。看着溪流从身边流过,丢下自己和这山里的万物,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就感到这溪水如同时间一样,只有起点没有终时,从冰川雪峰出发,带着亿万年前的雨水和温度,穿越时空,把山里山外、远古现在,以及未来连在了一起。对于源源不断的溪水而言,我只不过是无数昙花一现的过客中的一个而已,来与不来,它都照流不误。一如这山里的清凉世界一样,只是大自然给留给自己的一块原创地,用连绵叠嶂的群山、幽深曲折的深谷、郁郁葱葱的森林,保留一份远古的纯粹、原始的宁静、无尘的净地,不管人类来与不来,都会悠然长存,亘古不变。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坐在林间溪边的石头上,享受着“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清闲。看着各种不知名的,五颜六色的,大的小的鸟儿,就在我身边头顶欢快的上下翻飞,叽叽喳喳地谈天说地,仿佛自己也成了它们中的一员。虽然鸟儿不是跟我说话,但它们不回避我,也不怕我听到它们的谈话,说明它们没有把我视为敌人至少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威胁。这于鸟纯属天性,而于我则是一种轻松,是一种远离世俗纷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尘世的放松;也是一种幸福,是一种能同这山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一峰一谷,以及所有动物,在这天然纯净的环境中,融为一体和谐共生的快乐和幸福。
到了夜里,宁静则显出了山中清凉的空灵意味。月明星稀,群山的暗影朦胧肃穆,林涛与河水的交响穿透了山中的宁静,远处的山梁、河滩的沙地、山谷的草地上散落的毡房帐篷里明灭闪烁的灯光,与天上时隐时现的星光相互交织,把天地连成浑然的一体,恍惚得我一时弄不清此时此刻是在天上还是人间。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响亮的狗叫,不仅把我叫回了人间,也让山中的夜晚灵动而有情致。夜,静得能到自己的心跳声。走在带着露水的草丛中,听着匆匆而过的山风吹过的每一个墙角、每一道山梁、每一片树林的响声,听着路边房檐下夜叙人的切切私语,听着露水跌落和虫儿在草丛中跳窜的声音,我有一种置身大自然腹体中的沉静。幽静不仅让夜的黑暗变得通透,也使人能心眼相通,看到自己的心灵深处,看破红尘,看透世俗,参透生命的禅机。难怪自古“天下名山僧占多”。是山的高峻深奇和幽静吸引着道家佛家等众多宗教高士隐居修行,而由此精心建造的门类众多经典精致的庙观寺院,以及无数信众用虔诚燃起的绵延不绝的香火,又成就了山的灵异神秘和传奇名望。清静才利于参惮悟道,习经向佛,修心养性。而人心要真静下来,不仅需要修行,还得有幽深清静的环境。
晨起的浓雾让山里的世界变得如仙境一般魔幻。浓密如细雨蒙蒙,聚散升腾,吞噬了山峦峰嶂,让一切在忽隐忽现中变得神秘莫测。走进山谷浓雾,仿佛走进了天地混沌的洪荒时代,自己也变成了从草叶上升起来的雾气,与从小河的流水中蒸发出来的,从山间飘过的浓厚的云团里降落下来的雾气一起,如气似雾又像雨,飘荡在迷茫的空中。当太阳光剑一样从山头上射下来时,在雾里折射出亮丽的彩虹,跨越山谷搭起了七彩的桥梁,浓雾瞬间便散落成哗啦作响的溪水,散落成树枝和花瓣、草叶上晶莹闪亮的露珠和我自己衣服上雨滴一样的水珠。
登上山梁,极目远眺,天蓝云洁,层层叠叠的山峦,望不到边际,清风拂面,衣衫如旗帜般啪啪飞展。感谢有山,有这些连绵不绝、层层叠叠的群山,隔绝尘世的喧嚣,阻断滚滚尘霾,为我们永远保留着一方清净的天地,保留着一股带有远古甘甜的泉水溪流,保留着一缕让人始终欢畅的清风,保留着洁净如花的白云,保留着郁郁葱葱的森林、草青和花香,以及这一切组成的世外桃源。让我们始终有一块能唤起回归生命本源的清醒之地。让生命与自然和谐共处。不再山珍海味地滥吃,让身体变得清洁起来;不再做遥不可及的梦,让生活变得安恬起来;不再跟着潮流时尚穿衣戴帽,让服饰舒适自然起来;不再听无孔不入的闲言碎语,让内心清静畅快起来。使得我们还能有一颗清凉自在的心,有一颗安定从容之心,有一颗摆脱烦恼束缚的自由之心。像陶渊明一样“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所能,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溪流像一条闪闪发亮的飘带,被山风吹得弯弯曲曲地飘动着跑向山外,带着山里的故事,头也不回地奔向大千世界。它不管它的故事能不能在山外尤其是在城里的世界里流传,但它依旧奔流不息,并固执地告诉人们,山里不光能看到世界曾经的壮观和大自然本来的丰美,还有一个能看见灵魂深处的清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