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会作
原以为这世上真的有很偏僻、很遥远的地方,当我游历过很多地方,见识过许多闲适安逸的生活方式后,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偏僻与遥远之地。之所以我们常常不自觉地对一些地方产生偏僻、遥远的误判,只是我们内心深处天生的地域优越感与始终躁动而难以安放的心境所致罢了。
那是一个夏天,我们去天山西部一个山谷勘察一条战备公路工程。对天山来说,这只不过是其难以数计的峰壑交错中的一个皱褶。但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个偏僻、遥远、荒凉,又大又深的山谷。车行一天,又徒步一整天后,才到了一处不知深浅的地方。一路走来,峰高林密,白雪罩顶,窄处壁立千仞,天成一线,阴森夺人;宽处豁然开朗,森林茂密,草地如毯,野花摇曳,天蓝云白,清风拂面,如世外桃源一般。一条溪流顺谷底蜿蜒而出,清澈见底,宽处静流清亮如镜,窄处流急浪飞声吼,陡处有瀑天降。这个让我们行走其间如虫蚁蠕动一般的幽深山谷,状态之原始、四周之静谧、氛围之肃穆,毫无人的烟迹象和无法预知的前路,仿佛走进了从未开发的荒蛮境地一样,都让人心生无助与恐惧。高山峭峰、密林深谷、原始荒蛮、危机四伏,我们如同被鲨鱼吞进肚子里的几只小鱼小虾一样,被这大山吞噬了,你觉得你还活着,其实你只是在大山的肚子里还能蠕动而已。眼看着太阳不慌不忙地拉开山的影子铺满了山谷,用余晖在山头的积雪上闪烁着诡异的眼光,嘲弄似地盯着我们。一股股山风带着从苍翠黛绿渐渐变得幽黑莫测的密林中漫延出的阴森,吹得我们身体发凉的同时,也吹起了内心无限的孤寂和幽惧。
手中的地图上一片细密曲折的等高线,如同天网一般把我们密封隔绝于人世之外。脑中储存的地理知识、整天的行程,以及一路的状况,都明白无误地在我们的心里标明,此时此地有多么的偏僻、遥远。太阳休息了,黑夜即将掌控世界,周围马上会成为我们能想象到的一切最恐怖情形的天下。
不远处的山梁后面袅袅升起的一股白烟,顿时让我们如释重负,也心生希望。人烟人烟,有烟火就必有人居住。这是一种无望之中对同类相依相靠的亲切而温暖的感觉。人就是这样,居在闹市,常怨人情冷漠、世态炎凉、江湖险恶,而一旦远离了人群,却无时不渴望有人相逢。当我们踏进这个山谷,一路怪石嶙峋,水流湍急,灌木丛生,羊肠小道,自以为是一条无人涉足的原始山谷,却不想有炊烟升腾。在一个叉沟不深处的山梁背面,两顶蘑菇一样的白色帐篷,在暮色之中非常醒目飘着炊烟,沟的更深处一群牛羊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山梁、溪旁的草地上,一条小溪闪着亮光从沟底飘动着流出,汇聚到一路陪伴我们的那条大些的溪流中。一个无比安静、祥和、自然、美好而亲切的景象,就这么静静地呈现在几个无助而恐慌的人面前。
一家哈萨克牧民,热情地招呼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当老人得知我们从很远的城里来时,慈祥的眼光里充满了同情之色,赶忙招呼家人端上奶茶、馕、酸奶疙瘩来招待我们。看着我们大包小包,满面汗迹的狼狈样子,嘴里不住地念叨着,这些可怜的人,又不牧牛放羊,这么辛苦的从那么偏远的地方到这里来做什么?在她眼里这里除了放牧,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事。
毡房里跳动起闪烁的烛光,点亮了亲切而温馨的家的氛围,也照亮了整个世界。从很远地方来的我们与地处偏远的牧民,谈笑之中都同情着对方的不易。来自城里的我们以一种天生的优越感,想当然地谈论着在这偏远的、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生活的种种不便和不易。然而我们这种看似关心式的议论,在牧民安静而淡然的浅笑中,如泡沫般碎得荡然无存。老人一边向铁炉里添柴烧茶,一边自言自语般地说,我去过你们城里,有什么好呀。人比牛群羊群还多,一家一家要摞起来才住得下,一栋比一栋高的楼房就像吃人的黑洞,晚上一个一个吞进去,早上又一个一个吐出来。路上的车比牛羊还多,白天吵吵嚷嚷没个安静的时候,晚上五颜六色的灯光闪个不停,你们怎么睡觉呢?地面全都用水泥、柏油盖上了,夏天热得像个大馕坑(牧民用于烤馕饼的类似瓮一样的火坑),一年四季灰蒙蒙的连天都看不到,城里有什么好呀。如今山外的路修得倒是越来越宽,却用一道道栏杆封的死死的,把草场隔得越来越远,牛羊转个牧场越来越不好走了。
这是一个关于偏僻和遥远、繁花与荒凉,心态不同、参照系不同、评判标准更不同的一场争论,注定谁也说服不了谁。这里与城市,那个是遥远?那个更偏僻?谁说了算?谁能说了算!
我来到毡房外,走向那道比大山伸出的一个脚指头还要小的山梁。走过挤卧在矮矮围栏里牛羊,羊群的低咩、牛群有节奏的反刍声混合出浓郁的生活韵味。小溪的流水如切切私语一样,轻手轻脚地从围栏旁流过,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露水滚动还是虫儿奔走?牛羊的膻腥、草地的气味、淡淡的花香,在清冽的湿气中随山风扑鼻而来,周围的高山用朦胧而肃穆的剪影圈出一片透彻的夜空,璀璨的星星仿佛在伸手可及的头顶闪烁着。我们白天逆流而来的那条大些的溪流就从山梁的另一面奔流而下,一路汇集了众多切切私语的小溪,此时变成了哗啦啦的欢歌笑语下山去了。
这里距城市遥远,却距星星、月亮如此的相近。黄昏不见人烟孤立无援时,我们内心一度被莫名的幽惧恐慌占据。而此刻,夜幕笼罩四野,山风林涛长吼,谷深溪幽低吟,雾笼林黑阴森,心里却无半点幽惧,还能满心踏实的享受这山里的夜景。环境没变,依然是这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地方没变、依然是这峰峭谷深的天山深处,而此前充满心里的偏僻、荒凉、无助、恐惧等情绪,这时候却荡然无存,还能安心地欣赏夜景,大口地呼吸清新的空气,仰望在城里业已久违了的星空,难道就因为有了这一户牧民、这两顶毡房吗!拟或是牧民恬淡悠然的生活,让我们忘记了遥远、偏僻、荒野、封闭的环境,也打消了自己臆想出的吓唬自己的种种恐怖和危机。在一家牧人,一群牛羊,长年安然生活的地方,我们的恐惧从何而来?是陌生、是黑夜、是封闭,还是内心的空虚?这突然让我想起了苏东坡的词句:“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大概就是地无偏僻,心有距离的缘故吧。遥远与亲近,偏僻与繁花,只是心欲不同而已。当牧民第一次说我们从那么偏远的地方来时,我心里还觉得这话不仅说反了,而且反得有点可笑。但当我看到他们闲适、安然的生活,我觉得老人是对的。相对这里的清新、纯净、自然和安静,我们确实太偏远了。而我们之所以常常将山野之境、人迹难至之地视为偏僻遥远,是因为我们有时过分地将繁华与喧闹中的权力、地位、金钱、名利、享乐的获取和占有作为人生的价值尺度。而以此滋长的欲望促使很多人以庙堂之高、权贵之门、商贾之市为近,以求方便去依附、钻营、谄媚、虞诈,甚至放弃人格尊严,失守道德底线。结果是近了功名,却远了生命的本源和人生的真谛。
如果换一个方向,想想每个生命独立独特的个性,想想一个人不仅仅是生活在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中,而且是自然界乃至宇宙的一分子,整个世界也就没有了偏僻和遥远之分。你能说脚下的土地那一点是地球的中心呢?谁又能说我们居住的地球、头顶的太阳、月亮、星星那个是宇宙的中心呢?这怕正是故人“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式的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禅机吧。陶渊明为什么能“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饮酒.其五》),是因为有“心远地自偏”的境界。而白居易“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初出城留别》),更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们,任何一方土地根本没有偏僻遥远之说,只是我们的内心存在着偏僻与荒凉的偏见而已,所以都有“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种桃杏》)。当苏东坡担心友人在偏远荒蛮的岭南生存境况时,“试问岭南应不好”?谁知友人“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而苏东坡式的担忧至今仍然无处不在,正如我们担忧牧民在山野里生活的艰难一样,我长年生活在边疆也常常被朋友们关心并担忧着。我和很多朋友也经常自以为非洲偏远、落后、贫穷,其实我从非洲回来的战友说,那怕是战乱动荡地区,非洲人民生活的悠然自得的程度,以及那里自然条件之好、风光之美,远超出了我们的想像。麦加是伊斯兰教信众心目中的世界中心,而“占尽天下名山”的大大小小寺庙、道观在佛道信众心目中从没有偏僻、遥远之感。所以,人们向往城市的繁花与牧民安心山野的清静,只是内心的追求产生了距离上的远近,并非地域有偏远中心之别。这也许就是心欲所在,地无远近的缘故了。
我们不好对牧民说,将要修一条公路,把这里的沟沟岔岔与遥远的城里连起来,让城里的人不再感到大山的遥远,也好让他们心目中偏远的城里人,到这遥远的山野中来,见一见纯朴的牧人、看一看纯粹的风景、赏一赏纯净的蓝天白云,也引这至净至纯的空气、溪水,去冲洗山外那充满尘埃和雾霾的世界。不知道他们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也不知道等到山外的车辆游人带着繁华喧嚣纷至沓来时,他们怨不怨当初他们曾热情救助过的那几个从偏远城里来的恐慌而狼狈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