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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怀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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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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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过年

一进入农历冬月,家家户户的年猪被挖回家的红苕和新打的米糠喂得膘肥体壮。

闲了一段时间后,村里唯一的杀猪匠,我的老爸开始忙碌起来。老爸找出放在杂物间,积满灰尘猪油浸透发亮的围裙,用力抖几抖,挂到门外的墙上。单手从耳间屋里提出四周插满各式刀具,里面放了几把刮毛刮子的背儿,来到磨刀石旁,抽出刀具,用大拇指在刀刃上轻轻刮一刮,试试锋不锋利。如果感觉钝了,就磨一磨。再到自己睡的床前蹲下身子去床底摸出打挺胀的长铁棍。一切准备停当,只等哪家来请了。

我们看到老爸围上围裙,穿上水鞋,背上杀猪刀具,拄着长铁棍出发了。不一会儿,传来年猪绝望的嗷-嗷——叫声。我们高兴地拍起手来,大声唱到“红萝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过年。大人想要钱,细孩想过年。”

一夜之间,人们又开始赶忙了。没有人家请杀年猪,老爸一早上山,挥起弯刀,砍杂木,剃树枝,为过年准备煮饭烤火用的柴火。老妈上街卖菜变钱,购买糖果作料,为我们添置新衣。

轮到哪家杀年猪,就要请客喝庖汤。我们家杀年猪,通常都是最后一家。老爸在猪身上割一块圆尾肉,少不了四五斤,再割一节背脊瘦肉,大概也有两三斤,大声喊老妈拿去蒸炒。待老爸收拾完年猪,一桌吊人胃口的大餐呈现在我们的眼前:一大碗白菜猪血汤,两盘酸辣椒炒猪肝,两盘青椒炒瘦肉,两盘大蒜炒圆尾肉,当然,少不了花生米等下酒菜。自家人,请来帮忙的,拿起筷子,端起酒杯,谈论谁家的猪大,哪家的猪肥,哪家又买了小猪,怡然自得。

老妈辛辛苦苦喂一年猪,年年都要等大家喝完庖汤散席,把桌子收拾干净,才独自在厨房吃剩饭剩菜。

离年节越来越近了。我们考完试,只等领通知书,就放寒假了。在家除了读书, 更多的是给老爸老妈打下手,协助他们推灰菜、米豆腐,推汤圆粉子,以及磨豆腐。

制作灰菜、米豆腐、汤圆粉,相比之下,要容易得多。老妈将自家栽的灰菜洗净,用刀剁碎,与用水泡过的米按比例混合。老爸推磨,老妈用勺子舀起灰菜、米、水混合物随着磨子转动的节奏放入磨心中,磨好后的浆像瀑布一样流入磨槽,汇聚在一起,流入磨盘下面的水桶里。等全部磨完,老妈用瓜瓢舀入放满青菜叶的蒸格上,放锅里蒸好。等稍为凉一下,用刀划成四、五寸见方的方块即可。每次吃的时候,还要用水煮开,才切成丝或片,和酸萝卜一起炒。从小,我就不喜欢灰菜,也许是颜色看起来不舒服。

隔一两天,老妈将米用过滤后的稻草灰水浸泡一夜,磨成米浆,倒入锅里,用文火边搅边熬,待熟后铲到案板上,和成筷子长,一手握住那么粗一根一根的米豆腐。望着锅里黄亮的锅巴,我们站在灶台边,一直盯着,老爸用锅铲来回铲几下,一大张锅巴铲起来了。我们几姊妹一个掰一块,边吃边到地坝里转一圈,碰上小伙伴,也给他们掰些。吃完了,回到屋里,老妈会照旧切几砣米豆腐,让我们蘸起豆瓣吃。这可是我们最喜欢的,从没有吃伤过的。

推汤圆粉,必须用糯米才行。将糯米浸泡一夜,和制作米豆腐一样,磨成米浆。不同的是要将米浆中的水过滤,然后,掰成小孩拳头大小一块一块,放倒室外晾晒。待吃的时候,再用手捏碎,放入适量的水,根据需要,和成大小不一的汤圆,或炸,或和甜酒一起煮着吃。

最麻烦的是磨豆腐。老妈把黄豆择好,洗净,用水浸泡一夜。像灰菜、米豆腐、汤圆粉一样磨成浆。老爸事先将一根长绳从屋梁上吊下来,系在穿过两根一米长,两端各固定两根相距一寸的竹钉的浆架子上,再将一张白布制成的包帕四角分别系在竹钉中间,下面放一个木盆。老爸提起磨好的浆水倒进包帕,两手捏住竹钉处上下摇动。过滤后的浆水一开始像下大雨一样,渐渐地像一根白柱子,慢慢地变成一条细线往下流,到后来,一点一点往下滴。

如果奶奶看到我们,就会问我们,喜欢吃楼上菜,还是楼下菜。最初的时候,我们一点都不知道,认为楼上菜好,就说喜欢吃楼上菜。原来,包帕内是豆渣,滴下的加工过后才是豆腐。要喜欢楼下菜才对。我们知道后,有时,故意给奶奶说错,喜欢吃楼上菜。好让她训我们一顿。

老妈伸手抓了一把豆渣一捏,叫老爸停下,别摇了。安排姐姐去把锅洗了,然后烧火。老爸用力端起木盆,将浆水倒入锅中。老妈准备好卤水,不时看锅里煮的情况,觉得合适了,将卤水倒入锅中,不停地搅动。慢慢地,锅中漂起像猪脑花一样的豆花,越漂越多。老妈认为差不多了。叫老爸把豆渣倒出来,放到盆子里,等空了用油炒了,和饭蒸起吃。老爸把腾出的包帕平铺到筛子里,铺好后,老妈将锅里的豆腐脑舀起倒在包帕上。老爸再将包帕的四角捏拢,系好,将一块石板压在上面,再在上面放一个装满水的铝锅。

大半天过去,估计包帕内的水被榨干。老妈端走铝锅,搬起石板,解开系牢的包帕,像制作灰菜那样用刀划成四、五寸见方的方块。方方正正的,抹上盐,放在火炉上面熏成豆腐干,过年切成一片一片的,用来下酒。边边角角,老妈用来做成红豆腐,待开年青黄不接时下饭。

进入大寒了。一大早,老爸拿上镰刀,扛上锄头,来到屋后我们爷爷和老爸的爷爷奶奶坟前,用镰刀割去杂草,再把流失的泥土填上。老妈用竹叶和一根长竹竿绑扎一把大扫帚,拿根毛巾把头包裹起来,找来旧衣服换上。等我们几姊妹找来废旧报纸,一张一张覆盖到案板,灶台,盐菜缸,方桌上,床上。举起大扫帚从堂屋开始,客厅、卧室、厨房房顶、屋角的阳尘、蜘蛛网一一清除掉。老妈把所有的碗筷杯盘拿出来,叫我们背到水井去清洗。我们老家的井水很奇特,冬暧夏冷凉。即使冬天,洗衣淘菜,一点都不觉得冷。

老爸忙完坡上的活儿,回到家里,找来两三匹砖,放到客厅里,把烧漏的大锅端来放到砖上,锅里放进几个树疙瘩,用松毛点起来,这就意味着,每晚要烤些时候的火才睡觉了。

所有这些忙完,到处焕然一新。开始数着日子过了。俗话说,大寒过后就是年。还有几天,还有几天,过年啦。

我们还在睡梦中,被奶奶叫醒,“昨晚说好的,今天早点起来,怎么不算数呢?”我们翻身爬起来,脸都顾不得洗,端起老妈放在灶台上的汤圆甜酒吃开了。

门框上已经贴好姐姐用毛笔写的春联:春满人间百花绽放,福临农家四季平安。横批:欢度春节。你可别小看姐姐还是个初中生,好几家的春联都是她写的呢。

老妈已将上坟的刀头肉煮好,装到盘子里,老爸准备好了酒、酒杯、纸钱、火炮。只等我们同路去上坟了。

我端上刀头,弟弟拿上酒、酒杯,老爸提起纸钱、火炮,一行来到老坟园。我将刀头放到坟前,从弟弟手里拿过酒来,倒出一杯,放到刀头的旁边。老爸将纸钱堆放到刀头与坟头之间,用打火机点燃。看到青烟升起,我想起爷爷在世时,除夕守夜的情形。也不知爷爷在天堂怎么样了。

“愿祖先保佑你们不生病,好好读书。”老爸重复着去年的说法。叫我们并排跪拜作揖。弟弟边作揖边笑,老爸恨了他几眼,险些挨几下。

“噼噼啪啪”挂在坟前树枝上的火炮被老爸点燃。

今年又是我们家最先上坟。不一会,山前山后,到处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

回到家,老妈将起锅肉端出来,我们迫不及待一人拿一片,塞进嘴里。好香呀。至今想起,香气未散。

老爸去煨酒,我们则收拾碗筷桌凳,厨房里,老妈和姐姐已将饭菜煮好,只待奶奶一声“过年了,开饭。”

“蒸炒煎炖样样齐全,鸡鸭鱼肉一样不少。”看到满桌子的菜、汤,姐姐站起来,挑一箸菜送到奶奶碗里朗声说道。

然后,姐姐用勺子给老爸老妈舀一碗鸡汤,代我们说出了心理话,“辛苦了,爸妈。”是啊,老爸虽然喜欢喝点老酒,惹着了,凶得很。但背挑耕种,样样在行。冬里杀年猪,还可以挣点现钱。老妈在家虽然少言少语,但养鸡喂猪,捡柴种菜,从没有停下过脚步,很少有歇息的时候。

“你们几个能像你们姐姐就行了。明年子过年,我就要看看你们,跟姐姐学到了哪些。”说完,老爸倒满一杯酒,自酌自饮。我们齐刷刷把姐姐看着,像不认识一样:服气,又不服气。姐姐懂事,讨人喜欢,学习成绩特别好,写一手漂亮的字,老师见到老爸,就夸姐姐。我们呢,学习倒也不错,就是不大听话。

盼呀盼,盼来新年,才有这么多好吃的菜。可是,怪得很,刚刚才挑几箸,就感到肚子发胀。

细想,也不怪。上坟回来嘴巴一直没有停过:剥瓜子,吃糖果,偶尔还要跑到厨房去偷嘴。

“你们几个,平时像馋猫,见不得吃的。今天正办起叫你们吃,你们又要吃不吃的。”奶奶张开门牙掉落,有点不关风的嘴责怪道。一听到这话,想起平时难得吃到这些,我们又感到有点饿。纷纷举起筷子挑选自己喜欢的吃起来。

实在吃不下去了。我率先放下碗筷离席,接着妹妹,弟弟也下席了。唯有姐姐还在陪着奶奶,老爸和老妈。

我和妹妹围着火盆,剥着瓜子,守着黑白电视,直到敲响新年的钟声。奶奶,老爸和老妈,弟弟则在另一间屋子,围着火盆,剥着瓜子,听姐姐讲学校见闻和《一千零一夜》。年年如此,直到后来姐姐上了大学,家里添了彩电。也不晓得姐姐使的什么魔法,牢牢地把奶奶,老爸和老妈,弟弟的心拴住。

大年初一,要是晴天,我们换上新衣服,出门给邻里拜年。开始只有我们几姊妹,后来,参与拜年的越聚越多,走成一大路。每到一家,主人家都要端出瓜子,糖果给我们。我们的衣服口袋个个胀得鼓鼓的。累了,就在主人家院坝围在一起,喝上一碗汤圆甜酒,吃几块白米糕。遇到大方的主人家,还要给我们红包。也就五角,最多一块。现在看来,少得很,可在当时,就不简单了。东家坐一会儿,西家站一下,快到半下午的时候,来到了我们家,我们几姊妹忙进屋搬出凳子,让大家坐。奶奶和老妈端的端核桃,端的端花生,这可是好多家没有的,所以大家也喜欢到我们家来。我们家也不是买的,而是我们家屋前有一棵老核桃树,每年要产一背篓核桃。自家种的花生,也要收获一口袋,除了卖的,还放了些过年散客。

“爸爸,今天我们上街去赶场吧。”姐姐挽着奶奶的胳膊,望着爸爸说道。

“你们准备一下,等你妈把锅碗收拾了都去。”我就知道,只要是姐姐提出的,爸爸没有不同意的。我们家在县城背后的山腰,离城也就三四里路。

街上大多商铺都没有关门,但很少有人进去。人们在街上逛来逛 去,跟在耍狮子的队伍后面看热闹。每到一家商铺,耍狮子的敲一阵锣鼓,领头的站到门前,大声唱道:恭喜发财,吉祥平安。主人家端出瓜子、花生,并在上面放一个红包。领头的接过来,挥挥手,跟在他后面的几个人立即举起狮子耍起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看了一会儿,姐姐提议去照张全家福。照相馆的人不多。在照相师傅的指挥下,我们很快就准备好了。奶奶坐中间,老爸老妈分别坐在奶奶两边,我们几姊妹在后面站一排。

开学后不久,姐姐去把照片取了回来。奶奶笑得最开心。我呢,一本正经。老妈,闲不惯,感觉手脚不知往哪里放。唯有弟弟调皮,一只眼大睁着,一只眼半闭着,头一歪起,手扶在老爸的肩上。照片,我至今还保存着。

初三一过,年味就开始变淡了。老爸牵出黄牛,收拾犁头,准备把地耕了,栽上土豆。老妈把脏衣服背到井边去洗。

推的灰菜,米豆腐啊,煮的肉啊,到了正月十五,所剩不多了。老妈吃了早饭就开始收拾,办了一桌以素菜为主的大年收尾餐。年就这样过完了。

旧年的果实已被我们收获。新年的希望悄悄在我们心里下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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