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是穿着一身才发的警服,骑着自行车到姨妈家去的。姨妈住在一个叫马家冲的地方。虽然只有二十多里的行程,但是干枯坎坷的黄泥巴路很是颠簸难行。
就在先一天,我犹如遇到天乙贵人一般,一夜之间被以警犬训导员的名义招录为人民警察,公安局后勤科的同志一下子给我发了七套警服和四双“双包头”牛皮鞋,当然还有被子、蚊帐和岀差用的水壶。
做临时工的几年中,县城是我漂泊之地,我蹲在一个个光线太少和温暖不多的角落里,像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一样,一直探寻和期盼着黎明的到来。在很少有人理会的呻吟声中乞求走进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眼巴巴地望着高贵而安逸的城里人,流出了不知多少的口水。这口水,先是挂满了我的下巴,然后又流到了我的胸前,很长时间才可能换洗一回的衣襟上,被打湿的体肤完全能够明显感到浸润的程度。
领回这些警用衣物的当天夜晚,我几乎通宵无眠。虽是仲夏,但不觉燥热,心里的阵阵清凉,让我把春夏秋冬的每一套警服,反来复去的穿在自己的身上,一遍又一遍地拿着那面巴掌大的镜子,在非常仔细的照耀中体验和调整着自己的形态。到了天亮时分,我仍然没有一丁点儿的瞌睡,精神抖擞的穿上适宜的夏装,到县城的人们往日最爱晨练的运动场上,好好地跑了几圈。这看起来是一种运动,而从我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实际上是用这种显耀的方式来吸引人们对我的关注。
回到寝室,陶醉的喜悦,似乎没有丝毫的减退,兴奋的细胞促使了大脑神经的异常活跃。于是我匆匆地用了点早点,决定利用星期天的时间,去看望一趟久违的姨妈,带着我已是人民警察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去告慰她的心灵和摘下她的牵挂。
姨妈是母亲的妹妹,她们生来只有姐妹两个。母亲在世的时候常常提起她们的不幸:三岁死了妈,四岁死了爹,靠给别人当“童养媳”才勉强活了下来。妈无数次地说她们命运多舛,
她和那个在县中队当职业武警的丈夫还没过上几天的好日子,哪知二十多岁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后来经组织介绍,一担箩筐,一头挑着大姐,一头挑着大哥,嫁给了从上甘岭打仗回来的父亲,生下四个儿女之后,父亲又狠心地驾鹤西去。而姨妈则有幸嫁给了身高八尺,相貌甚伟的姨父,不料“上帝不让穷人欢”,没几天,姨父突然残废了一条大腿,姨妈在风餐露宿中,患上了在乡下根本治不断根的“瘊疱病”。
来来往往之中,姨妈家的这条路,我跟在母亲的后面走过了记不清的趟数。母亲走了以后,我又与几个哥哥把姨妈当作自己的妈,诉说过无数的可怜与心酸。姨爹是个心地极其善良的人,每每听到我们的造业受罪,总会发岀哀哀的叹息,总会扭头擦去自己的眼泪。
走过这条蹦蹦哒哒的羊肠山路,一眼便见两位老人坐在自家的门前。我停罢自行车,深情地呼唤着他们。姨爹见我满身警装,显然没有认岀我来,他为此很是诧异,连忙起身问道:
“解放军同志稀客呀?!快坐快坐,我们可没有犯什么错误啊?!”
姨爹如此一问,我赶紧上前解释:
“姨爹,我是迎河子,是您的亲侄儿子啊!”
“唉呀,我的侄儿子呀,你把姨爹吓了一大跳,我以为是解放军来调查我们的!”姨爹说罢,只见他岀了一口一长气。
坐在一旁的姨妈在不停的咳嗽当中听着我和姨爹的对话,弄清了我的来龙去脉,一阵激动,一阵抽泣,把纵横的老泪,一滴又一滴的撒在我的面前和心头。
姨妈说,娃子,你现在成国家干部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担心你妈死了你去讨米要饭了,也不担心你一辈子娶不到媳妇子了。我亲眼看见,姨妈说这番话的时候,哭声里有着自慰,伤悲中夹着欣喜,把这个本来就很寂静的天空,硬是搅动得地动山摇。那凉爽的风,那吉祥的鸟,那除祛的忧和那舒心的笑,顿时把简陋而穷困的茅屋变成了欢腾的海洋。姨爹说,我以后不再喊你的小名了,你是解放军,我记到喊你的学名。
说着说着,姨妈还在淌着泪水。我知道,姨妈现在流岀来的,既是幸福,又是欢笑,既是骄傲,又是自豪。
中午,姨爹特意提醒姨妈给我打了一碗荷包蛋,里面专门加了一些葱姜与红糖。我明白姨妈的意思,她是用母亲的方式,希望我一帆风顺,希望我走向圆满甜蜜和更加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