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年腊八节前几天,杨嬷嬷的儿子道爷走了。
那天乡亲们告诉我说,当时他的小女儿是在喂他吃早饭的时候,卧床已久的道爷被嚼后欲咽的食物堵在喉咙里,一口气没有换过来,就这样在一眨眼的功夫里噎死的。
消息传来,开始我并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古镇上的好多人都认为他会成为这一带的长寿老人,我也自然的步入在这个行列之中,曾经不约而同地估计他至少能够活过百岁以上。
现在他真的走了,倒座庙的大人娃子们在叹息中发岀了不同的感慨。有的说他已是97岁的人了,走的是顺头路;有的说凭他的性格,按理还能活他个七八上十年,如此的说走就走,还是走早了一点。
说归说,走归走,上山之后的道爷毕竟尸骨未寒,留下来的除了属于道爷的那堆黄土外,还有道爷一时两时死不去的人性与光影。
这些年来,我虽然荡游于人间江湖和倚靠于市井一角,但我在20岁以前却与道爷有着朝夕相处的乡下时光。他是与我们家仅是一墙之隔的邻居,解放初期与我父亲连同陈二奶奶一起,各自分得了没收地主的一间草屋。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就知道了我的祖祖辈辈都是上有哥哥下为最小的幺房。俗话说,“官小衙门大,人小辈份大”,所以我的父母当然成了他的长辈,我也当然成了比我年长将近40岁的道爷的平辈。还有,道爷的大儿子叫“搬招子”,是与我同年不同月的童年伙伴,他按照传下来的辈份,他一如既往的把我称做“四叔”,形影不离的度过了生命中的乳臭未干的岁月。更为密切的是,道爷的母亲是一位地道的手工裁缝嬷嬷,我小时候穿的御寒与遮羞的褂子是我母亲用纺线织成的粗布,请嬷嬷手剪手裁之后一针一线的连缀而成的。
现在回想起来,道爷在送走他的母亲杨嬷嬷40多年、他的儿子搬招子30多年和他的老伴5年之后,不知不觉的摘下了即将戴在他头上的“百岁老人”的众望之冠,也走完了他亦长亦短的生命历程。
无论于道爷的生前死后,我一直不愿意用一般或普通意义来看待道爷这位原乡土著的农民。因为他的青春里唱颂过嘹亮的歌声,爱情里摆放过耀眼的花环。人生的精彩和生活的轶事,一页一页的记入了生他养他的倒座庙这个古镇的厚重档案,我们一旦翻阅,便会乘兴而敬;我们倘若如他,定当骄傲有加。
在倒座庙,上了一定岁数的人都知道,道爷的结发妻子原本是一位城里的姑娘。当年,既有几份机灵又有几份憨实之气的道爷,为了把她娶到手,天天背着大人把家里炒的花生米和香酥大豌豆送给相邻的识墨断字的杨先生。无数次的感动之下,倍受殷情的杨先生便答应了把他认识的这位城里姑娘介绍给了道爷。
杨先生年轻的时候是倒座庙这一带的风云人物,凭着他喝的一肚子墨水和三寸不烂之舌,硬是把县城陈氏家族号称五朵金花之一的道爷的老伴从城里骗到了乡下,最终让她走火入魔地嫁到了倒座庙,这既显示了杨先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广大神通,又表现了道爷“孔明借东风”的不穷智慧。那时候,倒座庙的年轻男人们好长时间都不敢相信这是个事实,以致在百思不解中不得不摇摆过自己的多少次脑壳。
后来,随着岁月的流逝和时间的推移,由杨先生亲手成全的这桩神话般的婚事渐渐地褪去了那层迷人的色彩,倒座庙的乡土气息把这位来自县城里的姑娘同化成了一位十足的农家妇女。
这个过程中的道爷,或是审美疲劳,或是稳坐了钓鱼台,对这桩神奇而浪漫的婚事不再像当初那样唯命是从的围着她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一种自然的惰性和无所谓思想时不时的显现在她的面前。那悠然自得、漫不经心、掀屁股懒动的神情,简直让道爷这位心直口快的妻子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把他收拾成原来的样子。
一天晚上,道爷一顿吃了两大碗干饭,又喝了一小盆子稀饭,然后点着煤油灯,大口大口地抽着他的旱烟袋。老伴见状,叫他把煤油灯吹灭了再抽,免得无事抽烟浪费油。殊不知,道爷听后不仅没有把灯熄掉,反而还笑嘿嘿地抽出一根火柴棒,把煤油灯拨的更加亮堂。老伴气急了,顺手从厨房里拿起一把锅刷子直接朝他头上打去。挨了打的道爷,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一样,仍然津津有味的照样抽着他的旱烟。老伴拿他无门,于是破口大骂起来:
“你个狗日的、王八日的、驴子日的,你个流血的、屙血的、呛血的,你个上杀人的二郎岗照枪子打、照炮子打的,你个砍头的,掉头的、无屁眼子的,你个整人的、害人的、掉到河里泡都不鼓的,你个老女人养的、小女人下的、堂客子怀的,你个照雷劈、照雷打、活到一百二十岁都不得好死的。老子算是前世该你的,八辈子欠你的;算是老子人老三代没有做好事的;你个出门不是被疯狗咬伤,就是被毒蛇咬死的;你个下辈子超生没得屁眼子、嘴丫子豁的、鼻子长在额脑壳上的……”
就这样,她把这些咒语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一骂就是一个时辰,一骂就是一顿饭的功夫。
遗憾的是,对于老伴这些骂的跟歌儿一样的恶言恨语,道爷却像取乐一样,在那里笑眯眯的听着,任凭她对他的轮番轰炸。一直等到她骂的有气无力了,道爷才慢吞吞的站起身子,伸上几个不紧不松的懒腰,打完几个呵欠之后,带着骂的余音,要么下地干活,要么进入自己的梦乡。
就这样,他的老伴不知骂了他多少遍,一直骂到大儿子搬招子谈恋爱了,方才停止了对他的“天下第一骂”。
而他们养育的五个当儿女的,从来没有产生过对父母这种行为的丝毫干涉与责怪。因为他们不懂得笑骂之间的各种原由,他们只知道他们是他们的父母,他们是他们的儿女……
一阵风云一阵雨,一季青涩一季黄。流动的时光,使不曾远去的倒座庙像“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的蛮河之水一样,流着这个古镇的繁华与贫穷、欢笑与忧愁;也像菜园里被割的韭菜一样,一茬一茬的“割”着离天远离地近的老人。现在的道爷如此,天荒地老时的后人亦将如此。
道爷,一个一辈子没有信过佛也没有吃过荤的人;一个一辈子没有跟人吵过架更没有打过架的人。
在倒座庙人的眼中,道爷不会救火也根本不要指望他去救火;道爷不会生气也根本不会去跟任何人生气。都知道他只会四平八稳的走路,只会在田间地头、家里家外辛勤的劳动;乐观坦然的面对一切无法接受的东西,知足无争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是道爷的处世哲学,是道爷的真实写照。
……
嗟乎,倒座庙!
嗟乎,倒座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