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启发
在秦巴山脉北翼余脉的荆山脚下,有一条由各路山涧小溪汇集而成的河流,由于它的蛮横、凶悍与狂暴,束手无策的两岸百姓在无尽地忍受它的呑噬与折磨中,依它肆无忌惮的个性,给它取了个“蛮河”的名字。千百年来,它以它倔强的张力,在咆哮与狂嗥中翻腾,时不时的驻足于这个流域的中游南岸,或沉睡,或盘旋,冲刷青泥湾,荡涤田家营,继而形成了一个可供一千多号人生存繁衍的冲积平原。嘉庆年间,这里的人们为了摆脱和降服它的蹂躏,跪拜苍天,虔诚祈祷,倾其所有,物物相捐,集风水先生之智和本土民众之力,立坐南朝北之反向,寄扭转乾坤之夙愿,建起了一座道、佛、儒三教合一的寺庙,接着便以庙取名,把这个地方叫做了倒座庙。就是这个小小的倒座庙,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它不仅成为了作家迎河子的岀生地,也化为了迎河子的文脉源泉和精神殿堂。时光到了改革开放初期的1983年,迎河子在20岁岀头离开故乡之后的30多年的时光里,他成了续写倒座庙断代史的唯一者和中国中部地区乡村人文风貌近乎完整的再现者。这便是文学的潜在力量犹如一粒粒饱满的种子,只待适合的时机破土而生,以引人入胜的故事见证过往。
倒座庙的风俗人情和乡村的待人接物,无不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迎河子的性格、情感、交往,由此使他的内心世界与外部环境在交相呼应和互为表里中构成了回望故乡的一幅幅画卷。在他的字里行间的平和叙述的笔墨里,亦或在透过他的文字之外的情感袒露中,迎河子对于故乡的那些人和发生的那些事,总是良苦用心、小心翼翼的加以抒写,生怕触动心底那最为隐秘、最柔软的依恋。
某些不得不说而又总是萦绕心间的陈年旧事,以及当时乃至事后都无法尽情表达的不满,都能够在他的作品中一一点出。对于一些历史的悲剧,他往往仅就事件的端倪扯开一个线头;对于路见不平的愤慨,也只能悄悄地呻吟着自己的委屈与不甘,然后咬碎钢牙咽到肚子里,一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与回天乏力的失望深深烙印在迎河子的内心。在无法规避风霜雪雨的若干年间,迎河子并没有稀释这样的情感,他将文字以穿珠,置文字于纸墨,在给人们心酸的笑的同时,又给人们幸福的哭,让与众不同的滋味杂陈于你对少小时光的追忆和对青葱岁月的眷恋。他在文学创作中的向上向善的精神取向和价值追求,源源不断地向读者输送着不可多得的精神食粮。
离开乡井似乎是很多人必须要经历的人生过程,受他事的缠绕和年轮的镌刻,他们都渐渐忘记那些曾经发生的生命之初的人和事的时候,迎河子却在开启存储在心灵深处的那个尘封久远的记忆按钮,用饱蘸深情的笔墨,将一个个鲜活的故乡亲人渐次展现在我们的视野。他的《乳臭未干的岁月》和《屋檐下的修行》以及《蛮河女人》等一部又一部的文学作品,仿佛是一清二黄三越调,花鼓戏中的荆楚腔,经过时代的演绎,对生存在倒座庙与蛮河这个时空中的人物进行了恰到好处的自然编排。这里面,虽然没有跌宕起伏的大悲大喜和波澜壮阔的非凡创举,但从平凡人物的喜怒哀乐和直白平实的文字中,可以看出迎河子是一个念念不忘乡情和耿耿感恩乡亲的厚道之人。
我们记忆中通常只会留下那些印象深刻的人和事,也许是一个画面,也许是一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话语,它们的支离破碎和最初的模糊印象,在迎河子的那汪清澈的心潮之水映照下,犹如刻画蓝天白云的轮廓纹理般的清晰,并且在当时的语境运用中,把那些寻常而平淡的根本不会给人留下特别感觉的随言便语以及极其普通的人物事件时不时的表现出来,在慰藉我们的那颗或伤痛或忧愁的心灵的同时,使沉浸在永恒的记忆中的往事变得更加富有生命力。可惜的是,我们一般人的语言表现力无一例外地显得无尽苍白乏力,而迎河子则以“人以群分”的步履走出了大多数回忆文章难以逃避的千篇一律、万人一面的困局。
迎河子的巧妙之处,还在于把时时刻刻沉淀的感受,以日积月累为基础,将轻薄演绎成了诸如《屋檐下的修行》之类的厚重作品。也许迎河子并不知道多年以后,他养成的这种随笔而写的散记的习惯居然会成为他回忆生活的渊薮,成为他创作生涯的汪汪源泉。
如果不是《乳臭未干的岁月》和《屋檐下的修行》的出版与发行,我们可能不会知道迎河子以水滴石穿的毅力坚持写了三十五年的散记,也不会知道这三十五年的散记究竟会怎样地开花结果。现如今,这些曾经秘不示人的散记一经以文学的形式披露出来,我们才悠然发现,原来我们可以从倒座庙的历史档案中身临其境般地看到那段特殊时期所呈现出来的不一样的乡村景观和人文风貌。
应当说,没有迎河子从记忆深处重现的乡村叙述,就没有倒座庙那段历史的文字呈现。随着知情者、亲历者、耳闻目睹者纷纷谢世,倒座庙的历史自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淡出那片土地生活过的人们的记忆。一段被任何记载的历史,一个没有方向感的文化地标和没有痕迹的文化符号,相对于他们的后人来讲,虽然显得无足轻重,但又不能不说是缺失中的悲哀。
感谢刻骨铭心的迎河子的辛勤笔耕,创作出了一系列与倒座庙紧密相连的文学作品。这些感人至深的文字,无疑复活了那些并不久远的人物与事件。这不仅仅是一次阅读体验,也不仅仅是起伏不定的心潮,更多的是我们可以从这些文字中移情换境。相似的经历、相似的情感、相似的乡味,在夜深人静的阅读中,它苏醒了蜗居城市之后变得麻木不堪的人的神经,通过他的那些潺潺溪水般的文字,唤发了我们记忆深处的五彩斑斓。我们眼前的此情此景和文中的彼人彼物,在跳跃的时空中飞快地闪现。这真的是划过天空的一道道惊人的闪电,可谓隐藏在黑幕中的一点点希望的星光,它给我们以前行的明亮,还我们以过往岁月的回望。
倒座庙的历史就这样在迎河子的记忆里,一划一划地清晰地勾勒和一次一次的深情地描述着。情绪的起伏,情感的波动,情怀的抒发,情操的修炼,仿佛一扇提起的闸门,在放纵和发泄的情绪中,真真切切地充盈在势不可挡的字里行间。
有幸生于斯,有缘长于斯,有情念于斯,那是一种怎样的刻骨灼心?那些看似细枝末节的针头线脑,或者多年以后,再也无法显示出刺人锋芒的段落,迎河子用着细如发丝的潜意识的无数次筛选,涌出了他笔下若汩汩清泉;也用着惟妙惟肖的厚重的神来之笔,一如招来的阵阵魂灵,还原了一个个满血复活的前世今生。
只有建立在真实人事与真实情感的基础之上的历史叙述,才有借鉴意义。相对于真实的历史沉淀,肆意妄为的架空,梦呓般的闭门臆想,打着迷信的或科学的穿越,不仅不能成为有益的可供借鉴的日积月累的经验,反倒成为人生前行的思维与行为的荆棘。人的想象力只有嫁接在踏雪有痕、幽谷传音之上,才能以不畏浮云遮望眼之态,收尽人间的美丑善恶。
好在迎河子是生活在真实生活中的人,有着正常的本能的追求,有着常人常有的喜怒哀乐。正是因为具有常人的生活准则、常人的处事原则和常人的行为方式,我们今天读起来,才感到亲切异常。
在迎河子的眼中与笔下,倒座庙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牵扯着乡里乡亲的亲疏远近。曾经有过的倒座庙不知何时倒掉了,倒座庙村庄的命运终因城市化的脚步渐行渐远,迎河子也随着岁月的年轮从南漳的蛮河流到了武汉的汤逊湖。记忆从历史深处走出来,就像燃放在天空的烟花,很容易倏忽湮灭。
对故乡的山山水水,爱仍有爱;对故乡的一些人和事,恨已无恨;唯有四季青山,依然挺立在蛮河边日夜不歇,倒映着祖祖辈辈生活在那里的人经历的数不尽的岁月和人世的沧桑与世态炎凉。
噫!微迎河子,倒座庙谁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