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东头的篱笆旁,长着一颗跟我爹妈的岁数差不多的白桃树,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它就没有歇过枝,年年结着恨不得压断枝头的白桃。
白桃是老家那些五月间成熟的桃子当中的老大,它白的像婴儿的肌肤,大的像大人的拳头。每到端午前后的那几天,白桃树上的白桃总是与粽子相约,好似一位浓施粉黛的白衣天使,泛着桃尖上的隐隐红晕,以不同于《桃花源记》醉人景色的另一镜像,在古镇东门外的彝水岸边,给刚刚从“芒种打火夜插秧”的劳累中走出来的人们添上一份可口的慰藉。放眼望去,一幅“妖娆几点有仙桃,白里透红映水中”的水墨画,将“物换星移我不走”的韧性与耐力,画师般的点缀着亦旧亦陋的老屋。我年复一年的痴迷于它的清脆与甜蜜,从冬去春来到花开花落,从羞羞嫩果到青涩尽去,每一次投足时的渴求与畅快和巴望间的期待与向往,让我在延颈鹤望与咂嘴弄舌的幻想中染指垂涎,线一样的从口角滑到胸前,随后滴落在不曾挪动的赤脚背上。
从白桃渐渐长大的那天开始,妈总是重三叠四地说着上年说过无数遍的那几句老话:“我在田里干活的时候,你要坐在树跟前守好这一树的桃子。不能让雀子啄了,也不要让那些调皮的‘猴根子们’把房前屋后撞的净是石头。等到五月节气了,摘下来卖了攒点油盐钱”。妈还允诺,树上掉下来的长虫的桃子都是我的,如果有多的,不要只顾自己,给哥哥和妹妹留一点儿。于是,我成了白桃树的守护神,每年最先尝到白桃的味道。
在这个过程中,我最害怕最讨厌遇见雷大奶奶。她往往无视我的存在,一次又一次的若无其人行无所事的“偷”起我家的白桃。
雷大奶奶是从县城嫁给倒座庙街上的安爷的。国民党当政时期,雷大奶奶的祖上在县城里住着“滑石板”,没作坊没商铺没手艺,一直过着凄风寒雨的市井生活。遥望那时候倒座庙商贾云集的繁华与盛隆不艾的生意,她的父母看在倒座庙家家户户都会种鸦片熬鸦片的份上,信心满满的把雷大奶奶许配给了住在街中间的安爷。新中国成立以后,倒座庙开展了片甲不留的禁烟运动,昔日一望无际的奇葩异卉被车载船装的蔬菜所取代。蔬菜队在挨着我家白桃树的篱笆墙的那边给雷大奶奶和安爷他们分了一块菜地。安爷是蔬菜队里的种菜高手,一个萝卜可以长到十斤重,一根大葱的葱白不亚于两尺长;还有他种的胡萝卜从不分岔,一只篓子里只能装进两棵大白菜。平时,他们的这块菜园一律由安爷独自安种与收获,雷大奶奶一年到头很少往菜地里走一趟。不过,一到了白桃由青到白由白到红的那些日子,雷大奶奶便一反常态的出现在菜地里。她每次总是提着一只篓子,扛着一只锄头,上午一趟下午一趟的在菜地里装着弄这弄那的样子,然后举止泰然的靠近白桃树,瞅着我玩耍或者不注意的瞬间,扬起锄头,勾住长满白桃的枝干连拽带抖的摇晃起来,待我听见扑扑通通的声音,隔着篱笆望去,发现地上已是白桃一片。顿时,我很是愤怒的大声呵问:“雷大奶奶,你怎么偷我们的桃子?”。她说:“你个五六岁的小娃子,不懂得大人的事。这棵桃子树长在我的田边上,有你们的一份也有我们的一份。”
“不对!我妈说了,这棵桃子树是跟地主的房子一起分给我们的,你们这块地是后来才划给你们的。”
“算了算了,你晓得个屁,我跟你说了没得用。”雷达奶奶边说边麻利的往篓子里拣着白桃,我翻不过那道篱笆,只好顺手在地上捡起瓦砾和石块不停的向她扔去。尽管扔了很多次,雷大奶奶知道我扔不远又扔不准,所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一路小跑,眼睁睁的看着她一手扛起锄头,一手挽着一篓子白桃,毛发无损地离我而去。
晌午时分,我把雷大奶奶“偷”我们家白桃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从地里干活回来的母亲。母亲说,好多年了,她们一直在“偷”我们的桃子。前两年,他们只要在白桃树下稍有动静,我们那只看门狗就会叫个不停,甚至扑上去撕他们的衣服。之后安爷感觉我们家的看门狗坏了他的好事,干脆从队里偷偷弄来改造梯田的炸药,把破碗的瓷花子掺在一起,土制了一颗炸弹,然后包上一小块生猪油来到他的菜园里,一听见看门狗大叫,就朝桃子树扔了过去。哪知道,畜生就是畜生,哪能看穿安爷的“坏心眼”啊,看门狗见“肉”就吃,突然传来一声跟打雷一样的声音,我跟你爹赶紧过去一看,炸弹炸掉了看门狗的嘴的上半头和下半头,他拼命的在地上打着滚,血淋淋的叫个不停。后来,我们的看门狗不能吃食也不能喝水,你爹给它灌食灌水整整灌了一年。这当口,我们家里穷得长吊吊,根本没钱去抢救它,就算是求天求地,也没有办法让它再长出一张嘴来。看门狗天天硬是疼得受不了,白里夜里汪得跟人哭一样,把人的心疼得直摆,只差把我和你爹的心蒂把子疼掉下来了。再后来,那只看门狗流着三天三夜的眼泪死了,打那年起,我们生怕安爷再下狠手,就再也没有喂养新的看门狗了……。
听了母亲讲的这些,我要去打雷大奶奶。妈说,算了娃子,反正这棵树每年都结这么多的桃子,雷大奶奶想摘就让她摘,摘完了就安静了。话再说回来,雷达奶奶和安爷是我们的老亲戚,是你的干爹和干妈,你不仅不能打他们,连骂他们一句也不行。还有啊娃子,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这根棵白桃树跟着我们活下去长下去,哪怕每年我们没有他们吃的多,哪怕剩下来的桃子只够买半斤酱油二两盐,也是我们的口福啊。妈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轻松自如的出了一口长气……。
1977年的那个夏天,老屋的白桃树陪伴我们过完了最后一个端午节,在“集中转移,靠山建房,腾地种粮”的浪潮声中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放眼望去,这棵方圆百里独一无二的白桃树,像一颗镶嵌在黛色夜幕上的闪闪星斗和一枚佩挂在女神胸前的宝石吊坠从此郧落人寰;一个再也生还不了原始物种以悄无声息的方式毫无招架之力的向人类低头,从此再也无缘于超度与复活,在广袤无际的苍茫大地上留下了注定不会久留的“断代”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