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生来就没离开过蛮河中游南岸的那个冲积平原,住在老家倒座庙的东门外。他、三嫂,还有两个儿子儿媳都是地道的农民。他们种着大集体时期村里分给的仅有的5亩多地,过着普通乡下人的生活。
去年以来,三嫂到新疆乌鲁木齐照顾孙子去了,他们的大儿子16岁从中原河南开始打工,一直打到西部的新疆,落脚在一家维民餐馆。当了十几年的传菜土,先是娶了个陕西的打工妹,后来又熬成了这家酒店的CEO,
现在,三哥和他的二儿子儿媳在老家一起生活。二儿子曾经是部队的三级士官,训练致残后选择了回家劳动。
他们把自家种的菜弄到30多里开外的县城来卖,已有好几年了。过去一直是三哥和三嫂轮换着卖,逢单是三哥的,逢双是三嫂的,每人十五天,一年四季除了狂风暴雨之类的天气,从来没有间断过。自从去年三嫂到了大儿子那里,三哥天天连轴转。今年三哥老了一些,二儿子儿媳为了分担三哥的劳累,也参与了进来。他们的常规动作是,种菜不误卖菜工,每天上午在田里忙,下午开始整理菜园里的蔬菜,然后弄点饭吃,便开着自家的电麻木,在6:00以后赶往县城。在这之前他们吃过亏,城管们没收过他的秤和菜。当时,他们以为我在南漳当过不大不小的“官”,城管的头头还听我的话,把求救的电话打到了武汉。当时我是这样说的,“县官不如现管。我有权的时候都没有帮过你们,你说现在还可能管你们吗?”。三哥碰了一鼻子灰,自己想法摸清了城管们下午6点以前和下午6点以后的“动静”,果真发现,只要下午一下班,他们就不再管这个事了。从这个时候起到第二天早上8点,完全可以在非机动车道上自由摆摊。一般情况下,多数是零卖,到了深晚12点左右,贩子们见买菜的人少了,压低菜价,全部兜底买过去。
今天晚上八点多钟,侄儿给我发了一个他们一家三口卖菜的视频。视频里,三哥向路人张罗,侄儿接待买菜的,侄媳出示收款码收钱。
退休之后的这段时间,和妻子回到县城在住。过了春节,三哥一个人买菜的时候,我和妻子曾经给他送过晚饭。
看到视频里一家人都来荬菜,我自然愧疚又心疼。我跟妻子说,我去地摊上看看。妻子说,只要我们在老家住,有时间了去看看也是应该的。于是我骑着妻子的那辆电动踏板车,赶到了三哥平时卖菜的县中医院对面。那个地方,靠近过去的铁匠铺,与菜市场相隔不远,“码头”还好,人来人往。
他们见我到来,心里充满感激,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和低三下四的感觉,脸上露出的笑容好像和夜幕下的路灯比着灿烂。而我心里,却认为这是一种悲壮,三个人吟唱着一首悲壮的歌。
稍后我问了一些情况。弄了多少菜来,吃晚饭了没有,卖了多少出去了。站在一旁的侄媳说,过来不到两个小时,已经卖了一小半了。
侄媳是大山里的孩子,爬过竖起来的路,种过挂起来的田,后来跟着父母搬到山外,踏进了三哥的这个家的大门。她长得美丽动人,甚是通情达理,开朗的性格为三哥全家带来了好多欢乐。今天她的妆扮,如果不是站在菜摊那里卖菜,我敢断言,看见她之后的城里人,一定会羡慕嫉妒恨的。
我在他们的菜摊前走来走去,情绪有些消沉,总觉得自己得志的那些年,没有给他们开辟全新的生活路径,一时愧疚得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三个人好像都看出了我的心事,对望中有些尴尬。这时候,三哥顺手提起闲在那里的两把简易的凳子,一边喊我,一边叫坐。
我说我的腰椎不好,站站走走,要好受一些。三哥不劝我了,又一个劲儿的找着别的由头说话,免得我尽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过了一会儿,我想给自己找个事儿,改变一下气氛。于是突发奇想,提议一起合个影,并且告诉他们,今晚就发到网上,多少能起一点广告宣传的作用。他们听了,高兴极了。
一阵东张西望,正好一位少妇过来看菜,我见机行事,恰如其分地夸她如何如何的长得好。少妇听了,嘴笑得跟开喇叭花一样。最后她笑着问我究竟想干哈子?我说想请你拍张照片。少妇欣然接过我的手机,拍下了我和三哥一家三口站在地摊上的平凡而精彩的一瞬。
照片从左到右分别是:三哥的二儿子,他昂首挺胸的样子,不愧军人出身的三级士官;侄儿媳妇站在左二,我压根不相信没人不说她漂亮;左三也就是右二是我;我的旁边是我的三哥。他本身叫张志华,是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硬是闹着母亲把他已经用了两年的这个名字换了我。
无论是我和三哥一家人合影还是我单独为他们卖菜做广告的照片,脸上总有隐隐的舒展不了也抺之不去的愁云。因为我欠他们的太多,当年自己为了明哲保身,将一母所生的同胞兄长的血肉情感置于九霄云外,以致他们原原本本地生活在与我无关的处境里。
我离开他们的时候,知道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有雨,堂而皇之地要他们早些回去。其实这句话是多余的,半点作用也起不到。事情明摆在那,菜不卖完为什么要回去?他们不是吃皇粮的,早点回去又能靠什么门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