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嘴子的樱花雪,总是喜欢拽着冬的尾巴,在万物复苏的阳春三月飘上几天。或邀约微风细雨,或伴随春日暖阳,自作多情地向朗朗乾坤张扬琼树生花的林下风韵。
这些年来,一遇阴阳共生、两花相悦之气象,我就冲动得没了瞌睡。先是浮想联翩,纵心飞翔,让主观意识被选择而有序的组织着客观现象,为意象的景色寻找洁白无瑕和轻盈柔美的归宿;到了后半夜,原本可以安神地睡上一觉,怎知思维惯性停不下来,冥冥期待微露里的樱花和羲光映照下的雪花竞相妩媚。
睡不着就不睡了。干脆不等拂晓便立于窗前,抽一口又夹在两指中间的那支香烟飘渺弱弱烟雾,跟随比呼吸的气息还要斯文的风儿向窗外飘去。飘啊飘啊,飘向了一望无际的樱桃林。
之前曾无数次追溯樱桃树的渊源,却没有找到它从哪里来还往哪里去的答案。先辈们见我在沉思里游荡与徘徊,只好用简单的道理堪以告慰。
他们说,自从鸟儿把樱桃籽丢在土得掉渣的马家嘴子那一天起,马家嘴子的气候和土壤就支起了繁衍生息的温床。长此以往,由少到多,由多到广,不约而同,代代相传,一个个的“家”,要么住在烟火人间的房前屋后,要么安在阡陌纵横的田埂上。
在这个情理面前,我没有再去探寻的理由,而是守望岁月更迭的时光,静观“佳人环手望,背影亦温柔”的世像传奇。
近来,我义无反顾地重复置身其中的陈年亲历,晚饭后的事儿,时而踏着夕阳余晖,时而亲近茸茸雪片,惬意的漫步于樱桃林中。一个又一个的黄昏,“让我一次看个够”的念想化为奢侈的泡影,破灭在异想天开的梦幻之中。说来也是,樱桃林方圆几十里,没有一整天的工夫是不能尽收眼底的。无奈之际,我断然选择拂晓未至即出行的时刻,搭上一个星期天,用拉长时间线条的方式来缩短可望不可及的空间距离。这个时刻当然有这个时刻的好处,无论天老爷如何变幻莫测,都不会影响最早看见樱桃林每天表现出来的样子。比如最早现蕾,最早绽放,最早凋零,最早结出青涩的果实。之后便是最早瞩目树枝上的樱桃渐渐泛红,最早端详依附在樱桃上的甘露凝珠装满太阳。这样以来,在我面前展现的注定是炳若观火的镜像,若非语言障碍,在我看它和它看我的过程中,彼此肯定会有不寻常的情感表达。
眼下,这片压根儿不是独孤求偶的樱桃林牵着林林总总的伙伴,让姣好的花蕾独领风骚。飞在空中和落在地上的阳春白雪,还有摇身一变的穿过云层的缕缕光芒,在沃野里架起蒸笼,迷离了太多城里人的望眼,那支晃动于他们脑海的万花筒,在按捺不住的情怀里无尽扫描,不知不觉地把向往的步履迈入浩荡的洪流。一连几天,“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他们在樱桃林里山止川行,迎送暖阳下的风禾尽起。这时候的雪花和细雨,纷纷扬扬的落在他们的头上,女人端淑,男人从容,老人矫健,小孩淘气,横空置入了一幅“却余人物淘难尽,又挟风雪作远游”的行进画面;过了一会儿,上苍又换作另一副面孔,叫风儿和阳光把他们沐浴得喜出望外,盎然的兴致活跃了他们的神经细胞,把欢天喜地的气氛塞满了马家嘴子的天空。展眼望去,品农家饭的,拍婚纱照的,玩视频号的,骑山地车的,熙熙攘攘,你来我往。昨天才徐行绿色地毯,挽携逶迤景色,今日又任性地踏着青稞杂草,一眼一眼,环视枝技花蕾含苞于放。
其实这些只是揭开俏丽面纱的开始,叹为观止的良辰美景,恰大地升起缠缠薄雾,寸寸节节欣欣盛开的樱花似人间尤物轻舞飞扬。它们银装素裹,千娇百媚,把乡村各隅装点得一派华贵。东南西北的人们迷情于初春里的清秀画卷,络绎不绝地充当画中人。有的抚枝弄花留下靓影,有的与之相吻不知情归何处。一时间,红飞翠舞、笙歌鼎沸、嘻嘻哈哈、畅叫扬疾。阵阵蜜蜂一会儿舞动金色的翅膀,跟着太阳洒下的万颗金点钻在清香四溢的花海里尽情游荡,一会儿躲开蝴蝶的眼睛,沉溺于心仪的花蕊,拼命地亲吻和吸吮,直至自己的身子沾满芬芳,才痛快淋漓地离花而去。往日只能闻见鸡鸣犬吠的马家嘴子,现在却被宇宙里的苍生圣主演绎成了一曲尽显勃勃生机的生命咏叹调。回荡在时空里的,简直就是生活的礼赞和对人的美质的歌颂。此时此刻,我有些怀疑眼前的一切,脑海翻腾的竟是宋人“南浦随花去/回舟路已迷/暗香无觅处/日落画桥西”的千古绝唱,整个身心犹如盘桓在年湮代远的花花世界,一步也不想离开。
待到黄昏,欢乐的波涛虽然在夕阳西下缓缓停止了对心岸的拍打,夜幕还没来得及降临,春的秀发便开始风情万种地飘逸起来,让开满樱花的滴翠枝条谦逊地向万物生灵谢礼。那些乐不可支的青蛙们在麦田里和草丛中开着春天的盛会,咕咕呱呱,呼呼应应,热闹极了。它们似乎在追赶明月星光,竭力把静谧的夜晚变成恣意张扬的天堂。我听着听着,又望着望着,昨日推杯换盏的酒分子方才散去,现在又被西山挂着的霞光幕帘把我的心惹得跌宕起伏,无论何等的淡然与镇静,也抑制不了自己的愉悦与快慰。
接着几天过去,樱桃林退去了柔曼轻纱。移动的目光里,可见得沉睡的萌芽姗姗而来,默默衬托日益饱满的青涩樱桃,在白昼黑夜里渐渐隐没了生来的色调,将徘红如血的身姿化作傲春风韵。我弄不清这种红色的生命讯息是怎样传递出去的,那些百灵鸟,那些长尾雁,乐而忘返地跳跃其间。它们好像天生就是樱桃的伴侣,呷一口樱桃肉,唱一曲信天游,一天到晚,仅仅细细,一直坚守和品尝当初下口的那颗樱桃。我压根儿想不到,这些羽毛体表的卵生脊椎动物,竟然拥有人类诸如陆游“霜余蔬甲淡中甜,春近灵苗嫩不蔹”的感受;更有甚者,人间的芸芸众生天南地北潮水般的涌来,甩掉了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和市井里的繁华喧闹,在“扑鼻田野香,满目点点红”的马家嘴子体验明朗的生活和超凡的季节。他们只顾一颗樱桃沁润一颗心灵,一阵惊讶感叹画里真真。
这时我才明白,被沁润表现的,原来是难以言喻的自然尊宠;由惊讶滋生的,原来是曲尽其妙的大地风流。
我的口水是从万物复苏那天开始流淌的,直到如今彤红的樱桃垂手可得的这一刻,向来渴望又躁动的心绪才在满足中得以平复。马家嘴子的樱桃一年一个味,年年味不同。细嚼慢咽之时,简直令人忘乎所以,以致天地之灵气和日月之精华美得我飘然若仙,芬芳的馥郁,留香口齿又久驻心田。应邀同去的朋友比我更加钟情,他们将软糯糯甜滋滋的樱桃遍历循环地归入自己的口中,并且时不时的自言自语,连声吐露“太甜了太甜了”的由衷之言。如果凝目张望那些连环动作,毋庸置疑的,当是各异的神情与举止。如饥似渴刻不容缓的过程,完全是求之不得魂牵梦绕的现实写照。若问何然如此,只怪这红得诱人的樱桃“先百果而含荣,既离离而春就,乍苒苒而东迎”;只怪这信手拈来的樱桃“甜蜜如秦樱,颗颗勾人心”。面对好多无所顾忌的“吃相”显露出的千态万状,我没有看作简单意义上的感官刺激,而是定义为人的本色正在演绎的人类文明。这种文明,挖掘着生命的品质与活着的内涵;致力追逐的春风、春雪、樱花、樱桃,如摇曳的幸福之舟,在碧波荡漾的河面上,用人性的率真,收获着太平盛世的精神食粮。
拈着最后最后的一颗樱桃,我深情地把它痴望,欲食不忍欲罢不能的二元细胞碰撞得无法调和。乱坠天花的思绪使我陷入了不能自拔的境地。如果不是飞来飞去的喜鹊和黄鹂鸟在头顶上叫呀叫的,我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尊泥塑木雕。这时,我如梦初醒,把手里的樱桃敬若神明,一阵贴胸,一阵亲吻,含情脉脉地送向空中,目送它落在来年又是樱桃红的林子里以梦为马,带着自己向前进步的动力之源,为马家嘴子的锦绣长廊再添浮翠流丹的田园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