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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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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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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恋不分年龄,但最纯最美的一定与青少相关。

小学五年级做早操时,易兵总是或扭头或侧目地想多看看站在左边队列里的那个叫易早香的女孩;初二转校后,他觉得一个叫韩梅的女同学很美——多半是因为她的名字与“寒梅”谐音;高中他读的文科班,女同学很多,好看的也不少,尤其是两位都姓周的班干。周弦是高二才插班进来的,也姓周,也好看,以至于让他一度疑惑,怎么姓周的都这么好看的?中国四大美女里没有一个姓周的啊!易兵曾得过武汉市中学生历史知识竞赛的一等奖,但还没等他搞清楚历史与现实的分别,更没有拉近现实与历史的距离,甚至都不曾实现现实与现实的对话,他们便都高中毕业了。当身在上海的易兵突然接到周弦的信,看到她在信里漫不经心地说到她在打扫教室卫生时经常发现他课桌抽屉里的一堆堆蚕豆皮时,他激动的心几乎要突破可能也已红了的肚皮,飞越长江、飞越梁子湖、飞越八分山,回到高二时的校园与教室。可他除了记得周弦有一双大眼睛和一对长辫子,记不得他们之间有过任何其它交集:没有一起说过话,没有一起吃过饭(食堂或者教室),没有一起坐过车(她似乎住县城而他家在百公里外的乡下),也没有一起打扫过卫生……他假装说他已记不得她的样子,要周弦寄张照片,两张更好,三张最佳。周弦回信说,那就干脆忘了我吧,照片也就不必寄了。他急,说,照片是为了更好地记,所以一定要寄。她回复说,讨厌你的贫嘴,照片就不寄了;但奖励你的聪明,可以来看真人。他们的通信大概是大三开始的。那时候,除了心,什么都慢,所以直到大四,易兵既没要到周弦的照片,也没见到她真人。等终于见到了真人,一次怎么够呢?当着他人——比如被易兵拉去壮胆的堂兄和周弦的父亲——的面怎么行呢?于是在易兵去北京报到上班之前,他们又私约了一次:去爬县城纸坊最高的山——八分山。

八分山的海拔还不到三百米,但他们那天却没登顶,因为那时的林子密,又没路,更因为爬山只是他们约会的一个借口。那是八六年的七月,近正午,阳光下的气温一定超过了五十度,八分山里的易兵周弦,浑身感受的温度应该只高不低,但易兵却一点也不觉得不适。他一直走在周弦前面,见周弦离得稍远便会停下来,等周弦走近了又继续往前走,好像是负有带路和保护的责任,其实只是不知道除此之外他还该做些什么。他时不时地问周弦累不累,周弦一般都说不累或者还行,有时也不回答易兵这个问题。但如果把说也当成做,他们两个都做得挺多。周弦虽然现在住县城,但由于小时候随着当老师的父亲在离易兵家几里远的地方生活过十多年,所以他们能说几乎相同的乡音,也主要用乡音来说话,只有在涉及用乡音无法表达清楚的意思时才用普通话或纸坊人说的汉腔。两人几乎在不停地说和不停地往上走。说的多是些废话,还不时变换着腔调;走是因为易兵只知道往前走。终于,周弦说,坐下休息下子吧,易兵才停下。周弦从一棵树上折了根细枝,往地上一搁就坐上面了。易兵也要去折树枝,周弦挖了他一眼后说,不用了吧。易兵便挨着周弦坐下,坐下后也没话。周弦也不言语。良久,易兵觉得该自己说点什么的时候,却没想出内容,张开的嘴动了两下,没出声。周弦这时说,你走的时候我想去送你。这让易兵很激动,却又有点被动,因为堂兄早说好要去武昌站送他,就像过去每次都是他送他上火车或搭轮船一样。周弦得知这个情况,马上退出,表示还是你两兄弟告别吧,我就不插一脚了。易兵这时感觉终于想出了他想说的话,说寒假时你来北京吧。周弦马上接着说,好啊,不过我想知道你到时让我住哪?易兵说,哎呀,这个,现在哪知道?周弦嗯了一声后说,也是。之后两人都没话了。周弦眼望着山林,头一动不动。瞎拨弄一阵树枝上的树叶之后,易兵顺着周弦看的方向看去,没看出任何值得看的东西,但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让周弦不开心了。他越想越觉得是,却又不知道怎么纠正,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正,便又拿手去拨弄树叶。不过这次他是有意的,手先揪自己这边的树叶,慢慢往周弦那边移动,移动,不动,僵住,再动……周弦对这一切似乎都没有意识,也可能是意识着这一切,但她的手、脚、眼睛乃至呼吸似乎都静止了。终于,易兵的手像乡下发动了的手扶拖拉机一样抖着碰到了周弦的手,周弦则像被按了开关一样突然一转身抱住了易兵,两人的鼻子嘴巴眼睛和脸都一齐在对方的面部滚过又滚回,旋即两张嘴接在了一起,贪婪、热烈、渴求、激荡地碰、吸、嘬、吮、咬、含、摩、揉、摸、推、打、按、压、抱、拥……八分山消失,世界不存在,时间已静止,灵魂在飞升,宇宙在寂灭。咔嚓一声,宇宙像是挂挡重启了。两个贴在一起的湿哒哒的脑袋分别从对方的肩头抬起,发现是离他们不远的一棵树的树枝折断了一根。易兵见了笑道,是吉还是凶?周弦答,不许这么迷信,并表示要惩罚易兵的迷信。易兵问怎么惩罚?周弦说,伸出你的舌头来。易兵乖乖地伸出舌头。他想周弦一定会像刚才那样轻咬或软含,没想到周弦却置他伸出的舌头于不顾,狠咬了一口他的左耳垂。他又痛又惊,捂着耳朵大叫:哎呀!周弦边亲他受伤的耳朵边说,让你永远也忘不了我!

那一刻易兵想到的是那句歌词: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多年后他忽然明白,周弦当时就已了然断枝是凶。那个寒假,周弦没去北京,再两年后的一个暑假,她去了北京,却是去旅行结婚。新郎自然不是易兵,而是周弦一个大她几岁的老乡。去前,周弦写信给易兵说,我想见你,但你如果不保证控制你自己,我便不敢见你——你能为了我们(你和我)保证控制你自己吗?易兵说,当然,我保证。我还可以保证安排你们住免费的单身宿舍呢,只要你愿意。

控制真是件既难又易的事。难的是,自从知道了周弦要来,哪怕明知道还不到日子,他却忍不住地想她,做不到不想。白天想,晚上更想,有空就想,没空了抓空再补上想。那时他已经有了周弦的照片。照片上的周弦穿着红色的呢子大衣,长发披肩,后面一个发卡还夹着一绺头发,让他觉得很像当红小说《新星》里的林虹。不仅眼眉、气质、穿着、发型像,连谈吐也像,甚至职业也一样,都是老师。当易兵把这一发现告诉周弦时,周弦回复说,你说像就像吧,温柔得让易兵觉得又不大像林虹倒有点像《高山下的花环》里的韩玉秀了。想多是闭眼或睁眼瞎的活动,睁眼却又是另一番景致:满眼都是周弦,红衣服的像,长头发的像,浅浅地笑着的像,斜斜地站着的像……为此他还想到了两句话:你就是世界,世界就是你。

但当周弦真的款款地站在他面前——当然边上还有一个比他高大许多的男子,他既不过分激动,更无半分紧张。他先是极短地握了一下周弦伸过来的手,说了两个字“你好”,却略显夸张地使劲摇着高个男子——周弦丈夫秦法卓——的手说,恭喜恭喜,然后就将他们往他办公室附近最有名的餐厅萃华楼里面引。坐定后,点菜前,易兵又对两位说,你们既是我同学,又是我老乡;我呢,既为恭贺你们新婚,又为地主之谊,所以这顿饭无论如何都得我请。事先申明,省得拉扯。我特不喜欢又不擅长拉扯。周弦听了,笑道,两年不见,好会说话了嘛。易兵接着说,何止两年?人总要有所进步才好。秦法卓说,你恭喜,我掏钱,这里又是我最大……易兵打断他说,抱歉,秦大哥,你们不远千里来这看我,倒要花钱请我吃饭,哪来的道理?不管以后,这顿我请。就这样了。他盯着秦法卓说完这些,又看了一眼周弦,知道OK了。点完菜,易兵问二位喝点什么酒。秦法卓周弦都说不喝酒,以免影响第二天爬长城。易兵说,那我就不勉强你俩了,但我是一定要喝点的,就当周同学的喜酒啦。说着要了个“小二”。周弦担心地看向易兵。易兵边倒酒边说,就二两,我保证没事,而且我会先吃点东西,保证不空腹喝。这个保证没有得到很好的贯彻,责任不在易兵,因为秦法卓端着杯桔子汁跟易兵碰了一下说,以茶当酒,以茶当酒。周弦便只得也跟着端起桔子汁说,以茶当酒,谢谢易同学的热情招待。易兵举起装着二两“小二”的玻璃杯,先砰地碰了下秦法卓的杯子,又砰地碰了周弦的杯子,然后说了句“新婚快乐”,便一口喝干了杯中酒,蹾下杯子后又说了句,同乐。秦法卓连声叫好,好酒量好酒量啊。易兵的目光越过周弦看向服务员,说,我也是第一次这么喝,喂,服务员……周弦一边连忙起身挡住易兵的视线,一边急忙给他夹菜,嘴里说,你刚保证过不空腹喝酒的。易兵还试图要酒,在周弦威胁说他要再喝酒她就来结账之后也就作罢。饭毕告别时,周弦还在问易兵要不要紧。易兵说,保证不要紧。易兵祝他俩在北京好好玩。秦法卓说,保证好好玩。

八八年秋交会,易兵认识了一个做体育用品出口的细眼睛女孩,笑起来很妩媚,说话声音也好听,关键她住的还不是单身宿舍,而是与女同事共住着北京西直门外的一套两居室,一人一间,共用厨房与厕所,还有单位配的彩电。于是,在看完那场著名的踢了十轮点球的丰田杯决赛之后,易兵在女孩的床上也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次“点射”,且全部射在了目标之外。他很惊讶自己这方面竟然无师自通,之前既无实践经验也没经过“毛片”的培训。八九年秋,易兵被一竿子吆到天津武清乡下回炉锻炼,与这个给了他人生第一次经验的女孩也就慢慢淡了、断了。一年后,来自南方乡下的他完成了北方下乡的锻炼,成绩合格,准予外派到我驻国外使领馆工作。出国前,他回家看父母,途经武汉时问周弦能不能去看她。她答,怎么不能,你不晓得我现在几想你!几就是多。听得他心驰神荡。

虽还是堂兄带他多次“路过”的周弦工作的那个学校,易兵却是第一次进到校园的纵深。周弦住的是学校的房,一楼。易兵到的时候已近中午,周弦给他开门之后便又进厨房忙,系着围裙。易兵靠着厨房门说,别忙了,随便吃点什么都可以的。周弦抬头对易兵灿然一笑,我也就是装装样子,并不会搞菜。易兵说,那就别搞了。周弦这次没回头,你去坐,我马上就好。菜有四个,分别是清蒸武昌鱼、红烧排骨、清炒丝瓜和鸡蛋羹,外加一钵子蒸鸡汗。易兵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家乡风味,忍不住地咽了下口水,说,你这还叫不会搞?周弦笑,不晓得对不对你胃口,但我们两个老家离得那么近,我想我爱吃的东西你应该也爱,不过就是没准备酒。老秦不大喝酒,所以家里没酒。易兵突然灵机一动,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努努力还是说了,酒不醉人人自醉,不需要酒。周弦摸了摸脸,说,你都把我脸说红了。易兵连忙改变话题说,那不说了。儿子呢?谁带?老秦上班远不远?周弦,秦照我妈带,老秦上班远得很,每天不到晚上七八点都回不来。易兵,今天星期一呢,你下午有没课?周弦,选的就是星期一。星期一我没课。别光说,多吃菜,你去了国外怕是更没机会吃到家乡菜了。

他和周弦是如何一步步从桌上移位到床上的,细节易兵后来已记不大真切,但有两点他一直记得清清楚楚:一是周弦一直在鼓励他。无论是从选择见面的日子,精心准备家乡菜却不备酒,还是在言谈话语里,她都在为他考虑,千方百计地对他好。还有谁对他这样?母亲一直是,堂兄也是,尽管后来他的拒绝礼尚往来让他越来越难以忍受。再有就是在两人说了许许多多的话之后——与四年前他们爬八分山时说的比起来内容丰富了不少但性质依然属于可说可不说,易兵不知怎么突然问周弦,你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不都说女的生过小孩之后身材会变吗?有的还变化很大。周弦反问,你想我变成水桶腰啊?易兵说,那没有。我只是好奇。周弦便站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还是有变化的。易兵,一点看不出来。周弦,你过来看。易兵虽然站了起来,也走到周弦身边了,但对下一步应该怎么做还是扭捏。周弦继续说,你抱我一下,看跟几年前比是不是重多了?易兵便抱了周弦,还说,我感觉不出来。周弦,要不要我抱你?还不快把我抱床上去?

花开了,又落了,又开了……云卷了,云舒了,又卷了……满抽屉的蚕豆皮,站在六十几个人的最边边的他穿一件皱巴巴的外套,面无表情,站在前排女生中间的她盈盈地笑着,一根粗辫子垂在胸前,另一根甩在背后,呢子大衣红红红,八分山的树叶片片绿,保证不醉的“小二”,还不快把我抱床上去……啊啊啊,让我出来,啊……

——你为什么那么狠夹我?

为了不让你忘记!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想对你好。

 

在国外的三年,易兵并没有给周弦写很多信,因为周弦在易兵看过父母又途经武汉时对他说——当时对着宽阔的东湖,只要你来,只要我去,我们就尽量见面;只要我们心里记得彼此,别的都不重要。信一定可以归到别的里面,所以不重要。思念呢?蠢!思念就是心里记得,所以很重要。问题是,不写信怎么表达思念呢?表达重要吗?不表达会让思念变得更深更重,所以不表达比表达重要。可问题是,时间会让不表达的思念变淡甚至遗忘。确实,时间是宇宙万物的试金石和休止符,既可以使历经了足够长的东西变得更加珍贵,也可以使不能历经时间的东西死亡。

三年是很短的时间,即便是在易兵因时差反应而整晚睡不着白天又睏得睁不开眼的时候,在因语言不通而不敢接办公室电话的时候,在给菜园施肥突然发现自己有了白发的时候,他都没觉得三年长不可耐;当他不仅熟练了英语,还跟着电影录像带学会了六七成的广东话,成了使馆商务部门独挡一面的熟练工,并被蒙巴萨海滨和马赛马拉野生动物园的月光感动时,他真觉得三年的时间是太短了!

回国时易兵带给周弦的礼物是一副象牙项链。周弦见了说,还用送什么礼物啧?我从来都没送过你礼物的。易兵说,别说这东西也根本不值钱,你连人都送给我了,还有什么比你这个人更好的礼物呢?周弦不同意,我可不是礼物,这么一说我成东西了。易兵大笑,我就不说你不是东西了。周弦送给他一顿粉拳。除此,在了解到易兵因为行李多而没给父母买适合老人吃的东西时,改天又买了大包小包的奶粉、核桃粉、蜂王浆等保健品,并专门从武汉送到纸坊,交到易兵手上。易兵接了,谢了,却不放她走,说一定要让母亲见见她。周弦吓得尖叫,那哪好意思,绝对不行,羞死人的。易兵正色道,看来你不懂我的心啊,我是想让我妈见见你,我有多么好的一个女同学——差点成了她的儿媳妇。周弦红着脸说,你才不懂我的心呢,我现在都恨不得地上有缝。易兵还坚持着,让我得意一下子啊,好东西要显摆……周弦又送给他一顿粉拳,却同意了见易兵母亲——那是易兵胜出的为数不多的拉扯之一——当然是因为周弦体贴。

后来,在易兵先后有了老婆王美丽和宋国实的时候,他也曾分别带着她们见过周弦——跟周弦当年带着秦法卓见他的意思一样,且偶尔也有他独自回老家去见周弦和更稀罕的周弦来北京出差见他的时候。他并不因此觉得有什么道德上的亏欠,因为在遇到王美丽和宋国实之前,易兵就对自己许下了这样一个诺言:一定不能只让周弦一人独自承受道德压力,既然已婚的周弦还能那样爱自己,自己若结婚,也一定要学她那样去爱一个没跟自己结婚的爱人。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很快,易兵的第一个老婆来了又去了,第二个老婆来了还生下了女儿,而周弦的儿子也大了,还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他与周弦的关系也早过了新生期和热情期,而进入了一种他所谓的清纯期——清淡、纯净。不见不会太想,见了也不太多激动,而是会感受到一些愉悦、温暖、舒化的心境与情绪。见面说的话——他们好像中了某种魔怔,永远都是一些可说可不说的话。但从这个嘴里说出来,那个就是愿意听,听岔了也没关系,说一半也不要紧,不说也行。这个有什么提议,那个决不会问为什么;那个有不同意见,这个也不会说你反对无效。秦照上大学的那几年,周弦每学期都来北京看儿子,至少一次。她说,让儿子上北京的大学的渴望比她自己当年想上北京大学还热切——当然她知道自己上不了,因为这样她就能多来北京了。但巧又不巧的是,那几年正是易兵业务的上升期,工作极忙,还经常出国。那时,为方便工作,也为减少国际漫游费,他出国时一般都用当地手机卡,取下或屏蔽国内卡。在墨西哥的那次,若不是因为客户要打当地电话借了他装有当地手机卡的手机且未及时归还,他便不会开启装有国内手机卡的手机,也就不会收到周弦的短信,而收到短信时离周弦预计离开北京的时间已只剩两天(不开机已耗去四天),而从墨西哥赶回北京就要将近两天(加时差)。他马上飞快地核计了一下工作及机票问题,工作同事多可代理,提前离开只需给重要合作伙伴打好招呼,机票可以改,提前回国的理由……就说老家有人有急事来北京找他,但改票交待工作怎么着也得半天,所以周弦至少也得拖后一天离京才行。想好之后,易兵先给周弦发短信,说了他这边的大概,并希望她能多等他一天,然后再联系改票和处理有关的工作。第二天,他接到周弦的短信,让他别急,说她可以等两天。见面之后,他才知道她为什么可以等他两天——临时去了趟天津。周弦给儿子的解释是,学校临时通知她去天津联系一个要去武汉开讲座的老师。他笑,不可以这样。她也笑,为了我最想见的第二个,我只好对最想见的第一个这样了,而且我想听听,你又用了什么理由早退的?

秦法卓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天资很高,但脾气不好,性格又犟,在单位一直得不到重用,且积久成怨,怨单位,怨社会,怨国家。更严重的是,他抱怨的情绪与偏激的思想还逐渐影响到儿子秦照。秦照不仅继承了他高超的智力,也承袭了他部分的三观,在北京读完本科便去了美国,从此一去不复返,最近还入了籍。周弦一直深为儿子自豪,不仅为儿子俊逸的外形,也不仅为儿子拔尖的学业,更为儿子在她与秦法卓几十年的争吵中总是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这边。也许正因为此,她越发不能理解与她这么贴心的儿子为什么思想上反而受他在家里一直批判的父亲的影响更多?还老师呢,儿子都不听自己的。去美国读书很好,留美国工作也没问题,但为什么要入籍呢?难道要我去美国带孙子?三十好几了也不结婚!这点你怎么不跟你爹学呢?秦法卓是巴不得马上就去美国的,儿子却没给他坚实的理由去说服老婆。周弦其实也巴不得儿子快生儿子,这样说不定她帮着带大了孙子还能回来。她可不想老了老了还要去适应一个陌生的地方,适应不了的。可秦照是秦照他自己,虽然父母生养了他,思想却是他自己的。即便爸妈都有充足的理由要他赶快结婚生子,他却依然故我。被爸妈问急了,他还会呛一句:又不是我不想,没合适的呀!

秦法卓十年前就办了内退,怼和怨的对象一下子少了许多。由于周弦天性温和,又学过心理学,对丈夫勤发的怨怒坚定地置之不理,让他在家找不到发泄的对象,而老秦的脾气自然也没到蛮不讲理的地步,所以,内退后的老秦慢慢将他蓄积的能量转到了读书、养生和莳花弄草上,尤其是周弦一九年退休的时候,他还犯了一次轻微的脑中风,由于周弦发现和送医及时,基本没有留下后遗症,但这事对他心理和脾性上的震动都极大,这之后他知道他动不动就发脾气的毛病该改一改了。退休后的周弦则爱上了走模特步,还学起了钢琴,经常去老年大学听课,并与一帮中老年美女相约外出拍视频。于是,年轻时的男主外女主内变成了退休后的女跑外男居家——偶尔一起外出都是周弦开车;几十年都不大和谐的夫妻俩老了老了反倒互不相扰甚至还有点琴瑟和谐的意思了。

 

上次易兵见周弦的那次就是在她与一帮同好拍完模特秀的视频之后。本来易兵是想去现场看她怎么走模特步的,她却不许,说怕丑,只能看她发出来的东西。他说更愿意看原生的真实的东西,而不是经过剪辑甚至美颜的视频。她就说,这就是你不懂女人心了。对再熟的人,女人都不愿让人看她觉得不美的东西,这是女人的天性。他反驳,那现场的摄影师呢?你那些一起走秀的人呢?她再反驳,因为那些都是没关系的生人。他又说,我大概能理解你说的女人的心理,可美与不美不是女人单方面能够认定的呀。她嗤了他一下,还说你理解女人的心理呢。鬼!我觉得不美,我就不让你看,这就是女人的心理。他们这时在纸坊的一家星巴克坐着。周弦改变了话题,问起易兵父母的身体。易兵沉思了片刻,说,这次回来先是查出了我妈的糖尿病,又发现了我爸的肾衰和中风。真不知他什么时候得的肾病,还这么严重,医生都暗示说老人随时可能走,怪我带他去医院太晚。现在他情况基本稳定,但估计也就这两年的事了。周弦安慰他,不要怪自己了。你爸爸算高寿的,八十多了吧。我爸爸都走了快二十年了。易兵说,要说怪呀,我们兄弟还有妹妹都有得怪,心里跟他不亲,也没有带老人去体检的意识。更怪我爸,是他自己把自己搞成这副孤家寡人的样子的。不过,现在看他也是可怜,不想吃,不想喝,话都不想说。周弦接口说,人老了是不是都很可怜?你爸妈还有你这么个孝子,有除了你之外的几兄弟和女儿在身边,你说我们将来怎么办?就一个儿女,还隔得那么远。是不是会更可怜?易兵说,理论上有可能,原则上我们要尽量避免它的发生。周弦,怎么避免?易兵,努力过健康的生活,尽量多活,如果见势不妙,或者不幸罹患绝症,那就在自己还能自主时自我了结。周弦,你开玩笑?易兵,我没有。周弦,自我了断是不是也不合法呀,再说也会让儿女难堪的。易兵,估计你是把安乐死与自杀搞混了,没有哪个法律管得了不想活的人。我们那么小一个湾村,百来号人,这些年自杀的多达六七个,有喝药的有跳井的还有上吊的。当然他们都不符合我说的自我了断的情况,他们不是老的动不了,或者得了重病,而是因为走投无路……周弦,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之所以要离职是因为你老家的一些人让你感动和悲痛,你想抓紧时间把他们的故事写出来?易兵,初心确实如此。很多年了,老家上易福的一些事一直让我心神不宁,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把它写出来。我有这个心,但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力,因为从来没入过写作的门。对我而言,这简直是一件敢想不敢言的事,太神圣!周弦,也别把它太神秘化了吧。我看你发在朋友圈里的那些东西就挺好。易兵,那是因为你——我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合适吗?业余与专业的写作差的不知道有多少个量级。周弦,别忘了我也是中文系毕业的……易兵,别提中文系,你让我想起你把我与我堂兄比拜伦与雪莱的事。你是不是很搞笑!周弦,那仅指你们当年的外貌,风华正茂,与别的无关。易兵,风华正茂不敢比,那时真是年轻啊。虽然一脸稚气浑身青涩,但也一头黑发满眼青春啊。哪像现在,发如雪,鬓如霜,还满脸的褶。似乎是转瞬之间,几十年就没了。想来就心慌。人生只有一个几十年啊,真不知道我现在才开始想做这件事是否来得及。周弦,你想做就一定能做得成。易兵,谁说我想做就一定做得成?周弦,不是吗?易兵,是吗?我想你嫁给我你嫁了吗?周弦,......你真够狡猾……不对不对,你也没跟我求过婚啊!易兵,没跟电影里那样。周弦,现在都是说笑了。说真的,我当时之所以没选择你,你能想得到是因为那么点小事吗?易兵,想不到八分山上一声无意的“哎呀”毁了一段美好的姻缘。不过我能理解,刚才我不还承认那时的稚气与不懂事吗?周弦,你认为我们的姻缘毁了吗?易兵,一半吧。周弦,你那一半是说婚姻吧。还好没跟你结婚,你看你都离两次了。易兵,你你你是要开我批斗会吗?两次都是人家提的。周弦,正因为是人家提的才说明你让人家受不了了,责任在你。易兵,您,请继续。周弦,逗你呢。其实我刚结婚就觉得结错了,老秦这人脾气太不好了,所以那时我特别想你。但也许是因为我的观念太老套了,觉得刚结婚就离婚太没面子,也许还因为老公是我选的,让你知道我选错了就更丢人,还有对不起你,所以我就一直忍,幸好忍到现在终于好一些了。易兵,原来你忍着选错了的老公是为我好啊。周弦,也不是这么说。错与对好像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转化。易兵,挺高深,但似乎有道理。周弦,你就打算这样一个人过下去了?我觉得跟小宋能复婚还是复婚吧。易兵,就像你刚才说的,刚离婚又复婚是为什么?玩呢?至于一个人生活,我觉得挺好的,清静、简单、环保、经济,家务事呈现几何级数的下降。周弦,哎,我问你一件事,性生活怎么办?不要了?易兵,有五姑娘啊。周弦,谁?谁的五姑娘?易兵,这是黑话,自行解决的意思。他比划了一下。周弦脸要红了似的,你还会这种黑话呢,没想到。不健康吧。易兵,好像没什么不健康,不理想倒是真的。周弦,所以,还是要个真的女伴。易兵,你不真?周弦,喂,我发现你脸皮不像以前了,变厚了。易兵,还变老了呢,又厚又老。周弦,你真想那事?易兵,其实是你先提的。周弦,那我不提了。易兵,提了可得负责到底的。周弦,你真是一个文明的流氓。易兵,老流氓。周弦,确实。易兵,我们有多少年没那个了。周弦,不记得,怎么也得有十几年吧。算了,为了留个美好的印象,我可不能再毁了你的眼。易兵,你这就瞎说了。我把你发的视频给我妈看,她还问这是哪个姑娘伢呢,而且刚说过,美不美不能由你单方面来定。周弦,那我刚才也说过,我觉得不美就不想让你看和,让你那个,干。易兵,那我没话说了。周弦,不过,如果你想,我也可以……易兵,别别别,你千万不可犯下怜悯的罪。

 

易兵想着在父亲“头七”后回京,回京前顺道或专程去见几个特别的人:表哥起哥,堂兄神州,大学同学岳明,以及曾经是客户现在是朋友的谢莉、谢国、老朱、周建和孙卫星,他们都不在湖北和北京,而是分属江西、浙江、上海、江苏、河南、河北等地。这些人少则几年,多则几十年都与易兵没见过面,但易兵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惦念着他们。表哥、堂兄自然都比他大,岳明与他同年,客户朋友有老有大也有小。易兵想的是,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人越来越老,自己离职后不再有出差的机会,与这些人见面肯定是越来越难了,干脆乘这个时机去一一拜访。

周弦不在上述之列,也不是难见之人,但见周弦对易兵哪有够呢,何况说不定哪天她真的就去美国带孙子了,那他心里的空洞可就像削平了的八分山似的再也无法填了。于是,父亲“头七”之后,易兵首先约了周弦,但不是他去见她,而是她来见他——她戏称来接受“接见”。易兵上了周弦的车后,便告诉她怎么怎么走去以前他们去的咖啡店。周弦却不听指挥,径直错过该转弯的路口。易兵惊呼,错了错了。周弦却眼里含笑,去上易福,让我也拜一拜老人。易兵又惊讶又感动,你可真会搞措手不及,我还专门带了个空保温杯准备装咖啡呢。周弦,本来想去殡仪馆烧香的,你告诉我说不必了,也来不及。易兵,是不必,我又回来晚了。

在向父亲的新坟走去时,易兵说:“小时候看到坟尤其是有花圈的新坟,总是非常害怕,但对我爸的坟,却没有一点怕的感觉。”

“还是你先来磕头吧。你磕过了我再磕。”周弦说。

“好。”

说罢,易兵跪倒磕了三下头。轮到周弦要磕还未磕的时候,易兵问:“我该告诉我爸这个给他磕头的女子是谁?”

“同学啊。”

“好像没有这个规矩。我们这连出嫁的女儿都不兴在亡人满七后再来烧香磕头的。”

“那就告你爸我是儿媳妇吧。你一定也想这么告诉。”

“磕吧。已经告诉他了。”

周弦磕完头后说:“神乎其神!好像你还能跟你爸通话似的。”

“爸爸,爸爸,出来见见这个你从没见过的儿媳妇。你不怕吗?”

“好像就像你刚才说的,对家人,亲人,感觉不到害怕。不过,我这个儿媳妇是虚构的。”

“虚构的也让我一样感动,甚至更加感动!关系是虚构的,感情却是真的。”

“这倒是。”

“我想起我们上次曾经说起的话,我们曾经那么年轻,但似乎一下子就老了,老了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死,而我爸的死给我最深的感触就是,人最重要的是自主,但最难的似乎也是自主,生也不自主,死也不自主,生老病死都不自主,读书工作恋爱结婚也都难以自主,所以,人真是很可怜,人生也没有多大趣味。”

“你看得太灰了吧。”

“事实就是太灰了。不想还好,一想就出不来了。”

“有句话怎么说的,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不要想太多。”

“是的,我们所思所想大多浅薄,但人之所以为人,就是他免不了要想哈。”

“跟我学,跳舞弹琴走模特步,打球拍照打麻将,少想多做。”

“嗯,有理,爱是做出来的嘛,不是想出来的。”

“不能当着老人胡说八道。”

“抱歉!我还是要想,比如,刚才我们碰到的那个春嫂,孤独一人,走不出这个湾子,有钱也没处花,没电视,没电话,更不会看书,连话都没人说,你说她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她脑子里是怎么想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还有,你说我爸,是不是死了永远永远都不再会有他这个人存在了,我们死了是不是也千年万年亿万年以后或之前都不会有这个‘我’和‘你’出现了或出现过?每个‘我’都是‘我’,所以‘我’怎么能只出现一次呢?会不会有将来的某个‘我’记得他是过去的某个‘我’?”

“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我这个凡人都要笑了。你,还有我,永远永远都只有独一份的,所以还是那句话,别瞎想了,好好过我们的日子吧。”

“三思而后行。想不好怎么能过得好呢?”

“那要不要把你留下来慢慢想,我一个人先回纸坊?”

“那可使不得。”

回程的路上,易兵提议重游八分山。周弦说,连过去的影子都快没了,去那还找得到感觉吗?易兵,至少八分山还在,字面上还在,所以我想趁它还在的时候去看看。只怕将来连山都没了,都改开发区或公园了。周弦,那你恐怕又想多了,我们一定会比八分山消亡得早,早很多。易兵,我是说将来八分山可能只是个修饰词,而不是主角了。周弦,我们连配角都不是了,都退出舞台了。易兵,没有,我们是自己人生戏里永远的主角。周弦,请问是不是洪常青同志?易兵,嫦娥姐姐孤独一人,不如来陪老猪耍耍。周弦,你真能搞,我要笑死了。我能在你身上靠会吗?易兵,不可不可,小命第一,感情第二。易兵说着一手扶方向盘,一手紧紧握住了周弦的手。

八分山已几乎不见山而只见建筑了,电信塔、气象塔、观景台、新修的寺庙、工厂、酒店、驾校、无数的自建房,以及满山白净平坦的盘山路,使得易兵和周弦无从判定三十六年前他们上下山的路线,连大概也做不到。

易兵先自泄气了:“完全找不到过去的感觉了。”

“我就说嘛。还是我有先见之明吧。”

“你是仙姑嫦娥嘛。对了,你名字那个弦字是不是跟月亮有关?弦月。”

“你还真会想。我爸可不是这么想的。他当年跟你一样挺文艺,喜欢那个‘金嗓子’周璇,就给我起了周弦这个名字了。”

“可人家是璇不是弦。”

“我们乡音里不大分得出,再说完全同音我还不喜欢呢。”

“你一定喜欢你的名字。”

“那当然。比你名字好多了。”

“哈哈,可你这朵好花还不是被我拱了!”

“你怎么越老越不正经了。”

“要么是越老越无禁忌了,要么是年轻时你没发现我的不正经。”

“好吧,只能说你年轻时藏得太深。你说这么多年我们怎么就都没想过重游八分山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想过。但站在现在说过去,我推测可能一是忙着各自的生活,另外也可能是潜意识里担心八分山的记忆被现实破坏掉。”

“我倾向于同意后一种可能。”

“今天我们来了,怎么又没那种担心了呢?”

“可能是我们已经成精了,不再怕什么了。”

“嗯,说得好。你这千年的狐狸。”

“你才万年的妖呢。”

“可惜再也找不到那棵树了!”

“其实有没有那棵树都没关系了。我们不都成精了吗?”

“成精自然只是一种比喻,或者幻觉。要是我们能活到九十岁一百岁就好了。”

“为什么?你不是担心老得不能自主吗?”

“不是生不如死的那种活,是要健康地活,这样我们就还有在一起的可能。”

“这……对老秦不公平吧。”

“不针对老秦或任何人。希望你我都健健康康地长命百岁。”

“我可没那么大野心。”

“没有野心才更有可能。你的生活方式很健康,女性又天生比男性长寿……

“你可不能这么想啊。假设我去美国跟儿子生活了呢,假设即便我一个人却宁愿独自终老呢?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不会因为你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一句话、一个决定、一个选择而改变对我这一生里的你的看法。虽然你没与我结婚,虽然我也爱别的女人,但你却是我的初恋、中恋与终恋,不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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