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习俗给父亲做过“三天”上坟后,易兵又一次联系堂兄德文,想见面聊聊。德文回信息说,孩子小,不能见外人。这么说他还在帮儿子安立带孩子。一个半老老头,照管两个孩子——四岁的孙女和才一岁的孙子,虽然心里高兴,但手上业务熟练吗?易兵只能想象德文哥的不易,无法知道真相。不能见外人他懂,怕外人带毒。侄媳妇是医生,育儿经据说一向念得严谨,何况现在疫情时期。但他不能确定的是,这是德文哥在执行儿媳妇的规章还是他自找的托辞。易兵明显感觉到这些年他越来越难见到德文哥了。他本来就不是每年都回老家,但只要回,他一定会首先通告德文哥并表达见面的希望,但德文哥那里,不是时间对不上就是老是有别的事。最近的一次见面是一年前,女儿出国读书前他带她回来见爷爷奶奶,而德文哥说是正好要从武汉回江夏打新冠疫苗,时间正好对得上。那天,易兵带着女儿到接种疫苗的医院门口等德文哥,之后三人一起朝他和女儿住的德顺弟家走。路上他问,德文哥,你的头发怎么变黑了?德文说,带伢仔搞的。他怔了一下,带小孩还能把白发带黑的?但没好细问。他也带过女儿,既不全心更不全职,但丝毫未见能把他们这一脉祖传的“少白头”怎么样。头发之外,弟兄俩又聊了一点有关孩子出国读书的事,便到了德顺家楼下。德文先停住了脚步。易兵建议上去坐,或者去边上的肯德基坐坐。德文说,不了,要马上赶回去,现在已经晚了一小时了。说完,便塞给侄女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懵懂的孩子懵懂着接了——自从确定去国外读书她已经接了多个类似的信封。尽管孩子已经说了谢谢伯伯,易兵却仍机械地对女儿说,快谢谢伯伯。小姑娘便又说了一遍感谢的话。易兵没有说谢谢,说的是,德文哥你又不工作,怎么还能要你的钱?德文说,伢仔出去要花钱,一点心意。易兵又说,怎么这事搞得还像有接班人似的,我当年读书你就老给我钱。德文说,过去那哪能叫钱!易兵还想说点什么,却没说出来。他突然意识到,他与德文哥的关系,如果把它比作是一场争斗或拉锯,他从来都是输的,锯最后都会被拉到德文哥那边。德文哥能说会道,他嘴笨口拙,所以口舌之争,他从来就不是个;德文哥大他两岁,没上大学,上班早,见识多,所以从小到大——至少是在他工作之前,都是他跟着德文哥,德文哥去哪他去哪,德文哥说干什么就干什么;关于钱的事,他上大学时德文哥已经工作,所以每次放完假返校前,德文哥总要塞给他十块二十块的——那是真正的钱而不是德文哥说的“哪叫钱”;德文哥是在他刚上班的那年结的婚,他没回来参加婚礼,也没凑过份子;侄子安立会喊人后,过年见面时他想给压岁钱,却被德文哥坚决拒绝,说是他跟儿子早立下了规矩,不拿任何人的压岁钱——连他这个当爸的和这时已离婚别子的妈在内;但德文哥却没给别人家的孩子立规矩,儿子之外的压岁钱他照给。
易兵终于还是没能拉德文哥上楼坐坐,而当他发现信封里的钱多达整整五千块时,心里更像是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他带女儿见德文哥的本意他以为有点类似“孙女看爷爷奶奶实际上是因为爷爷奶奶想看孙女”,让堂兄见见他这个就要出国作小留学生的侄女,也许还有一点“挟女儿以令堂兄”让德文哥不再好拒绝见面的意思,绝对不掺杂一丁点儿要钱的想法。他没想到的却是,德文哥不仅又给钱了,而且是现金里给得最多的。他当即在弟弟妹妹几个人的微信群里表达了沮丧,说不仅没有为德文哥付出分毫,反倒又受了他一份厚礼,收了钱,却亏了情,而且德文哥似乎还拒绝人还情。妹妹桂霞接茬说,德文哥对你是真没话说。易兵接着回复,我宁愿德文哥不给钱,能坐下来好好说说话,谈谈心。桂霞又复,说话哪有给钱实在?又加了个笑脸。易兵复,你看你自己都在笑你说的话。我知道德文哥对我没话说,我对他也想做到没话说,可是我却做不到,这就是我的难受。德将这时说,关键是没话说和没话说的内容不一样,而你又不知道德文哥的真实想法。这让易兵想起妈说德文哥的一句话:你淘不到他的心的。
易兵知道有淘米淘金,没想到家乡话里还有淘心。儿时,少时,甚至初恋时,他与德文哥的心不都连在一起的吗?还用淘吗?
德文哥也许是除了爷爷之外的最早刻进易兵记忆里的人之一。那时还是人民公社时期,父母的主要精力都在抓革命促生产上,易兵是被身体不大好脾气更不好的爷爷带大的。恍恍惚惚地他慢慢发现,有另外一个男伢仔老是来跟他玩,爷爷蘸过白酒的筷子头搁他嘴里一下,跟着也会搁那个伢仔嘴里一下,但吃饭时却老看不到他,觉也不在一个屋里睡。他知道自己叫德兵后不久就知道那个伢仔叫德文,再不久他还知道他们两个的名字是有讲究的,说是一文一武,文武结合,而之所以有这个讲究是因为他们的父亲是兄弟——多年之后易兵发现这一说法不大严谨:实际上他们的爷爷才是亲兄弟,他们的父亲只是堂兄弟。也许就因为如此,易兵的父亲没有把自己的长子叫作德武,而是做了一点变动,叫德兵——因为他的一个好朋友那年当了兵,多年之后这个长子又自作主张去掉了中间那个辈分字德,因为他嫌德兵有得病之嫌。
易兵第一天上学也是跟德文哥一起,跑过茅草丛生的田野,去几里外一家连生了七个儿子的人家的空屋子发蒙读书。易兵跟着老师念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全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时,德文哥说他在边上的屋子背乘法口诀表。有一天放学回家,两人又是疯跑,德文哥在前,他在后。突然,他刹住脚,对德文哥大叫,刺把我脚扎了,边喊还边蹲下捂脚。德文赶紧往回跑。发现对方上当,易兵快活得尖叫,甩下冲过来的德文哥就往前猛冲。突然,他脚下一滑,感觉踩着了什么圆滚滚的东西。意识到是蛇时,他觉得心都不会跳了似的,又跑了两脚,回头对德文哥狂叫,莫跑,有蛇!德文哥脚不停步,边跑别说,你又吓我。易兵仍然狂叫着,真的!这时德文哥已跑到易兵旁边,边说边用脚扒拉脚下的茅草,哪有蛇?哪有蛇?易兵感觉心仍在砰砰狂跳,也不敢朝刚踩着东西的地方挪步,只是拿眼直直地看着那个方向,说,我觉得真是蛇。德文哥信了他,拉了一下他的绿黄色的书包说,蛇被你吓跑了。
春夏之交,麦收之后,大片的麦田都会被翻耕松土,以便日后种黄豆、绿豆,或芝麻、油菜。松软的土地淋过一场雨水之后,五颜六色的小花小草小秧小苗一下子全冒出头来,有如马良的彩笔在大地上抹了一道。初夏的天气又好,不冷不热,不干不燥。易兵跟着德文哥,还有其他孩子,一窝蜂一阵风地刮过一片又一片翻耕过的麦田,寻找半夏。据说半夏可以用作麻药,所以很值钱,所以挖半夏的竞争就很激烈,比谁的眼尖,还有谁的脚快手快锄头快。在被扫荡了一遍又一遍的麦田里,如果能发现一株半夏的叶片,一锄头下去之后又能看到一粒洁白如玉、形状像荸荠又像莲子的半夏,孩子们心里的那份激动与满足决不下于像是在路上捡到了五分钱,或者喝了一大口香甜的红糖水。但有时,他们也会丢下对半夏的拼争而沉浸于别的游戏。有一回,易兵跟着德文哥,还有其他几个同宗兄弟,半夏挖到一半,像是在转场去其它麦田的途中,心思却突然被一片雨后的水洼吸引。他们把拿来装半夏的书包布袋等容器往旁边一扔,拿起锄头便开始挖泥筑堤,断流建坝。他们先把水拦起来,然后再突然开闸放水,这样既能观赏放水那一刻的壮观,又能体会堤坝建成后的满足。挖泥筑堤的时候,一大块泥巴从堤上滚落,易兵见状立即躬身用手去掏,一位叫德本的族兄也想做同样的事,不过他用了工具——锄头。半举的锄头下落时没见着泥,正落在易兵头顶偏右一点点的部位。易兵先听到的是一声硬物碰撞的钝响,然后才感觉头像是被木棍闷了一下,并不重,更不痛。他扔了泥巴,用手摸了摸头。手还没放下,他便看到了德文哥半张开的嘴,接着听到他并不怎么惊慌的话音:“呀,德兵,你头壳出血了。”易兵听了便又要用手去摸头,被德文哥一把拉住,说他手上都是泥巴,要赶紧洗手。易兵洗手的时候,德文哥便替他按着头上出血的地方。德本也要过来按,稍大他一点的德文就说,你还是赶快回去告诉德兵他爸妈吧。我们先去大队医务所。那一锄头留下的印记据说像个月牙,不过易兵永远都看不见。他永远都记得的是德文哥当时半张开的嘴和他替他按着伤口时的那份沉着。那大概是一九七五年,易兵十岁,德文哥十二岁。
这之后,或许是之前,反正也是在弟兄俩十来岁的年纪,德文还轻轻提着易兵的头发过了一道鬼门关。
天热时,乡里孩子避暑兼游戏的主要方式是划水,也就是游泳,尽管多数孩子连最简单的狗刨都不会——易兵不会,德文也不会。划水一般有两个地方,一是水渠,夏天那里常常有从湖汊里抽上来抗旱的水;另一处是堰塘。划水有危险,这个大人小孩都知道。但大人知道的危险是划水会淹死人,尤其是小孩,而小孩知道的危险则是划水要是被发现了就会挨大人的打。挨打的危险当然吓不住小孩,包括易兵和他的德文哥,但淹死的危险却真真切切地吓着了易兵一回。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都难以想象,那次要是没有德文哥的五指轻动,提着他的头发把他从堰塘的水坑里拉上来,这世上就永远没有他易兵了,易兵也永远没有这世界了。世界会从那个水坑里消失,时间也将在那一刻寂灭。事情出在后山的一处野塘。一个午后,易兵跟着德文哥等五六个孩子去那里划水。因为多数并不会游泳,所以都只敢在靠塘边的地方瞎扑腾。突然地,易兵脚下一滑,溜进了一处泥坑,一下子就没了顶。那时他还不懂灭顶之灾这个词的意思,多年之后一想,那真是最最精确的一个词。没顶的一瞬间,他便呛水了,所有的意识、意志、主观、主动、身体、手脚、机能、协调也都在那一刻乱了套。他想喊叫,但张嘴的结果是更多更猛的呛水;他下意识地双手乱扑,用脚蹬地,想露出头来,但都因为用力不够和缺乏协调而不能发生作用;呼进来的都是水,只有进没有出,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水塘、田野、天空、德文哥、其他人,都没有,都消失了……之后,突然他的脚又能踩到地了,鼻子又能吸气而不是呛水了,充满了不知是水还是泪的两眼又能看到天空了……他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那么快又那么慢,也许就一秒,也许是一生。德文哥后来告诉他,他掉头发现有人出事的时候,看到一个脑壳在水面上一冲一冲的。他两步扑过去,伸手一把抓住上冲的脑壳上的头发,再借助水的浮力,把溜进水坑的人拉了上来,那时他才知道头发下的脑壳是他弟的。易兵差点淹死的当事人只有德文哥和他自己,发生突然结束也突然,以至一起划水的其他孩子都没觉出什么异常,拉他过鬼门关的德文哥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只有易兵自己吓得不轻,半天没回过神。他后来想不起当时都想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也许会想,这么好的天差点再也看不到了,这么呛的水再也不想喝了,但一定没想过:德文哥也不会划水,他个头也不比自己高多少,他不怕自己也溜进水坑吗?他也许还说过,不晓得自己怎么就掉到坑里了,不晓得为么事一呛水就手脚乱扑,但一定没说过感谢的话,因为他根本就没这个意识,估计德文哥也没有。
德文的父亲——也即易兵的三伯父——解放前上过中学,是解放后他们宗族里唯一吃商品粮的大能人。大概是在一九七九年,他把一大家人都转成了商品粮户口,并接去县城纸坊住。那时,易兵还在上初二,德文刚进高一。等易兵从乡下考到著名的“县一中”(当时叫武昌县第一中学)读高中,德文已经在他父亲的单位商业局上班。再过两年半,等易兵大学第一年寒假再见到德文哥时,对方已经是个抽烟跳舞烫头并三天两头与单位或下属单位的司机一起跑武汉的时髦青年了。由于无论是回乡还是返校,以及工作之后的返京,纸坊都是易兵的必经之地,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易兵与德文哥的见面次数甚至多过父母。也是在他从上高中到工作之前的这五六年里,德文哥时不常地总塞给他一些钱,五块,十块,二十块,够他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的菜钱。大学的每个寒暑假,很多时间他都跟着德文哥混吃混喝混住,去过除舞厅之外几乎所有德文哥喊他一起去的地方:不同同事或朋友的宿舍和家,远远近近但总是很破烂的仓库与货场,火车站,船码头,小餐馆,东湖,琴台,归元寺,长江大桥,电影院,甚至派出所……去最后一个地方是因为一次他跟德文哥一起想去看电影,排队买票的人很多,很乱,就快轮到他时,突然有人从队列里冲出,呼地给了他一巴掌,说他插队。他当时很懵,既未还手,也没还口。德文哥却一把揪住比他俩个头都高的打人者,说非得去派出所不可,说动手就打人还了得,还不翻了天了!易兵跟着德文哥去了派出所,跟警察讲了大概情况,越说越委屈,还流了泪。他记不得警察当时怎么处置的对方,大概是没给任何处罚,因为德文哥后来不止一次跟他提起这事,每次都生气,说那人是个有名的小流氓,公安局都挂了号的,还骂警察包庇。德文哥最后一次提起那人已经是易兵工作好几年之后的事了,说总算苍天有眼,那个小流氓最后骑摩托被撞死了。不知为什么,易兵却难以呼应德文哥的情绪。在派出所哭过之后,他已不再伤心甚至生气,只想尽快忘掉这件事,而且部分成功了——他后来完全想不起那个莫名其妙地打了他一巴掌的人的样子了。
易兵记不得德文哥第一次给他钱的具体情节,却像记得他第一天跟着德文哥发蒙上学那样清清楚楚地记得德文哥与父亲一起送他上大学在汉口码头分别和独自一人送他坐38次去北京上班在武昌火车站分别时的清晰画面。他多少个重要的人生第一次都是与德文哥一起经历的,这甚至也包括他与周弦的初恋。
周弦是易兵高中的同班同学,但由于那时大家光顾着高考,加上当时保守的社会风气,同学之间鲜有人敢谈情说爱,易兵都不记得他跟包括周弦在内的班上任何一个女同学好好说过话。是他们大学三四年级时流行的一种类似神秘链式的通信游戏把他们两人连起来的,而且是在武汉读书的周弦先给在上海读书的易兵写的信。个子低自视也低的易兵没想到能接到扎着一对长辫子长着一双大眼睛的周弦的信,便怀着激动的心情立即给周弦回了信,周弦过了些日子又再给易兵回信,易兵又再给周弦回信,来来去去的信使得两人逐渐熟悉,逐渐生情——朦胧却难忍,以至到大学毕业时,两人都自然而然地想见面。周弦家也住县城,这使得去德文哥那儿对易兵有了更大的吸引力。他不知道德文哥是怎么发现他心里开始装了个女同学的,反正他也不想瞒他,甚至也想跟人分享喜悦,那还有比德文哥更合适的对象吗?简而言之,第一次去周弦家是德文哥陪着他一起去的。两人花了半个多小时摸着黑从纸坊的西北一直走到东南。计划的是德文哥等在外面,易兵一人去见周弦,发生的事实却是哥俩一起进的周弦家——因为易兵临阵怯场,希望德文哥给他壮胆。周弦那天的模样被她那天那年之后的形象反复叠加,已从易兵记忆里消失,反倒是她父亲——一个灰白短发严肃表情的中学校长形象——永远地刻进了他的脑海。多年之后,周弦不止一次地跟易兵说起过他们弟兄俩那天给她留下的印象:好帅!像拜伦和雪莱。每次易兵都笑她不仅用词不当还比喻失宜,大学中文系完全是在混。也因为每次他不想跟拜伦雪莱搅在一起,急急岔开话题,也就一直没问周弦那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他们弟兄俩到底谁像拜伦谁又像雪莱?
德文哥一出周弦家门就赞不绝口,说周弦不仅长得好,说话也温柔,脾气一定好,今后你们两个肯定不打架,不会跟你爸妈那个样子。不好意思的易兵想听德文哥继续说周弦,又不好意思自己说,又怕说别的打断德文哥的思路,便忍着一声不吭。但德文哥还是察觉出他的心思,说,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甜滋滋的,脚还没出门心里就开始想周弦了吧。易兵只好勉强应付,说,也不至于。德文哥说,哄鬼。易兵不语。德文哥突然叹了口气说,不过我估计你们成不了。易兵仍然不语,但心里已经没什么甜的感觉了。德文哥继续说,你在北京,她在武汉,隔着一两千里,么样搞?后来的故事验证了德文哥的先见之明:两年后,周弦嫁人,易兵却不是她嫁的那个人。但即便德文不看好易兵与周弦的异地恋,他仍然希望并身体力行地帮着弟弟多体验一点恋爱的感觉,为此不惜在带着易兵跑武汉的时候专程去“路过”周弦上班的学校。每有“路过”的机会时,德文并不每次都问易兵的意见——问了他也常常是不置可否,而是直接跟司机师傅说怎么走怎么走。“路过”的时候,易兵感觉到的既不全是甜蜜,也不全是痛苦,而是说不清的复杂。为这份复杂,或者就为感觉本身,他都会感念德文哥一生。
易兵工作之后的恋爱,德文哥自然不再知晓和参与,但他的两任老婆,王美丽和宋国实,在他带着去见德文哥时,德文哥都会郑重其事地请到外面吃饭,询问她们的点点滴滴。相反,对德文哥的事,无论是工作,还是恋爱、结婚、生子,以及离婚和离婚之后的事,易兵的了解都很少,远不如德文哥对自己的事的了解那样多。历经多年与家人同学同事和亲友的交往之后,易兵惊骇地发现,自己性格是不是太冷漠?己对人的关心是不是不如人对己的关心?甚至是不是对所有人都不大感兴趣?要不,自己怎么在几乎所有的人际关系里都出现问题?不仅包括两任妻子,也包括父亲,舅舅,女儿,同学,同事,领导,和德文哥。他很清楚,距离的远近、时间的阻隔、事务的忙闲都不足以解释人与人的疏离,更根本的原因还是人的性格和与性格有关的选择和认知。可悲的却是,选择与认知会有错误,或者说改变,但错过的时空永不重现。
德文哥结婚的时候易兵刚刚开始工作,没回来参加德文哥的婚礼,也没送礼,在那之后的春节才第一次见到嫂子淑珍。随后的那个春节易兵没有回家过年,再回来却又不见了嫂子淑珍——已跟德文哥离婚。德文哥与淑珍嫂的婚姻只维持了三年,留下一个儿子安立。离婚的原因据说与双方的母亲有关,也即丈母娘不喜欢姑爷,婆婆也不喜欢儿媳。在争夺孩子的抚养权时,两家人打得不可开交,但最后是德文哥赢了。两家从此断绝了一切往来,德文哥也不再准许淑珍嫂见儿子,连多年后她送给儿子的结婚礼物都被他扔到了门外。如果说德文哥的决绝令人心里发凉,他和曾经的唯一淑珍嫂两人的坚韧更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三年,两人分开却又都既不再婚也不复婚的时间已超过三十年。是什么样的恩怨情仇使得两人宁可付出几乎一生去倔强也不肯用哪怕一秒来低头?而且还殃及到儿子的生活,让他的一生也变得残缺不全。虽然易兵也想像德文哥了解他那样去了解德文哥,但因为德文哥从未跟他主动说起过自己的恋爱、结婚,更别说离婚和离婚后的不同寻常,他又觉得做弟弟的不方便问,所以也就从不清楚德文哥与淑珍嫂这段关系里的是非曲直,得知的只是些道听途说的片言只语。大约在安立上中学的时候,易兵曾鼓起勇气跟德文哥提过一次这方面的事,大意是说他不能一直一个人过。德文哥当时说,一个人有么事不好呢?尽管易兵也能说出一些道理上的好与不好,但德文哥的反应却让他说不出口。他便又提了一句淑珍嫂,说她为什么也一直不再结婚呢?德文哥极快地一挥手说,不谈,不谈。这是易兵唯一一次跟德文哥谈他的私事,却被德文哥自己坚决地制止了。
由父亲独自管带长大的安立,读书、工作以及恋爱、结婚、生子都很顺。大学、研究生读的都是著名的华科大,工作在与法国合资的汽配厂,找的媳妇是医生,生的还儿女双全。但这一切都与易兵这个叔叔无关。德文哥没像其他上易福人那样为儿子考上大学办酒,所以也就没有收过易兵在内的任何人的礼;安立结婚也遵循惯例没通知在外地的易兵——德文哥自己结婚以及易兵自己的弟弟妹妹结婚都是如此,易兵也就一直无缘得见侄媳妇;及至侄儿再生儿育女,他就更无机会有所表示了。在易兵印象里,德文哥唯一跟他开过口的事是儿子的工作——不是安立找不到工作,是德文哥希望儿子去易兵单位的上级单位去做国际业务,也即当年易兵自己想去也没去成的地方。人际关系上易兵一直不会来事,心里怯懦,不善言辞,不懂还不想去弄懂其中无穷的奥妙与潜藏的规则,所以对德文哥交托的这件事虽然深感为难,但又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便勉为其难地趁着参加总部中层干部培训的机会,向总部的人事主管和一个业务良好的部门总经理多问了几次好,多陪了几个笑脸,并了解到总部最近一次人才招聘的时间。这二人当时都跟易兵说,欢迎推荐优秀的人才来总部工作。安立如期参加了笔试和面试,却未能如期地到总部工作。这并不在易兵的意料之外,相反,如果侄儿能这么轻易地进入一家这时已成为一家大型央企的主营业务部门工作,那才是真的出人意料,至少会出易兵的意料之外。易兵不相信侄儿不优秀,甚至也不相信其优秀程度还达不到总部的标准,但侄儿的落选又在他的意料之中,个中原因就在于他没做好也自认做不好的那部分人际关系工作。从业务角度,侄儿作为才出校门不久的新人不可能带着业务入职;从用人角度,没有人脉关系的小白更无可能成为企业投资培养的对象。于是,在带侄儿吃了一顿总部员工的食堂之后,德文哥托他的这件事实质上便算结束了。但心理上,易兵从来都不曾把这事放下。他一直感觉是因为自己能力不够才没将这事办成,深感愧疚,愧对侄儿,更愧对德文哥。几十年里,恩深义重的德文哥就跟他开口了这一件事,但他却没办成,彻彻底底地没办成。不能说他没努力,更不能说他没意愿,但他却缺乏这种至关重要而又让他深感绝望的软能力。他知道人际关系能力是他的软肋,也知道它的重要,但就是无法做到像发蒙读书那天跟着老师念毛主席万岁那样津津有味,也不能做到像他当年苦背英文单词那样功到自然成,倒是跟他学习写作有点像:天天读,日日写,但就是不知道自己写的成不成!而且这种与性格相关的事还不像读书写字背单词,能够熟能生巧;它有天生的因素,改不了。改了就不是他了。
回想起来,易兵感觉似乎就是从这件事之后,他不再是想见就能见到德文哥了。起初,易兵以为德文哥不能在自己回老家的时候跟他见面是因为忙和不凑巧,次数多了,易兵就慢慢意识到,也许真有客观原因,也许也有主观原因——在回避。德文哥为儿子的事怪过他吗?从没有!德文哥不该因此怪他吗?将心比心地想一想,怪他是自然而然的事,比不怪他的难度小得多。但令易兵难受甚至心累的是,他无法明确德文哥对他的真实看法。他嘴里不说,但保不准心里不想,而且即便嘴里说了,却也不一定是心里所想。他总是关心别人,尤其是易兵这些比他小的,却不让别人关心他。关于他自己的事,他一向不愿多讲,讲了往往也很含糊,甚至不真,也即易兵妈说的淘不到他的心。
又过了一天,易兵想到可以让侄儿帮帮忙,便发信息说,找机会给你爸放一天假吧,我想见他。安立回复说,叔叔您来我家吧,随时欢迎。并发来在武汉的详细地址。侄儿的话让他想到德文哥说的孩子太小的事,看来不是真怕外人带毒。便又回复安立说,这次就不去你家了。记得尽快给你爸放天假。安立答复说好。
晚上易兵接到德文哥的信息问,有什么事吗?易兵思忖了一会后回复说,没什么具体事,就是想聊聊天,找找过去的感觉。德文又回复说,过去的事还有什么好聊的!易兵便又回信息说,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吧。
第二天一早,易兵收到德文哥的信息,约他十一点到“老乡长”餐馆见面。易兵有些激动,特意叮嘱德文哥,这次不要跟他抢着结账。德文哥没再回复。
见面寒暄之后,易兵问:“德文哥,今天不是周末,你出来了孩子谁带?”
“有他丈母娘哩。从今往后伢仔我都不用管了。”
“安立丈母娘不是还上班吗?听说……”
“反正不用我操心!乐得省事!”
“男人带伢仔一定不轻松!”
“看跟么时候比。安立还不是我带大的?反正他们两个都不怕花钱,跟大款一样花钱,还怕么事不轻松啵!”
“年轻人的消费观念跟我们不一样。”
“观念是不一样,但人还不都是一个脑袋两只手,我就不信现在用钱堆出来的伢仔比过去强!”
易兵不便反驳说现在的孩子不强,也不好意思说过去的他们比现在的孩子强,便劝德文哥吃菜。德文哥掐灭了手上的香烟,说:
“我没陪叔回乡。我现在就不愿意回上易福!”
易兵没打断他。
“别看他们说得好听。他们就对不住我爷。唆使人把我爷的墓碑砸破了,简直就不是人做的事!”
“后来是德刚弟找人把墓碑修好的是吧。”易兵听说过大爷爷墓碑被毁坏的事。
“最恶毒的莫过于偷坟掘墓。冲这一点我就不愿与上易福的人再来往。还不止这一点。不晓得你听说没有,德贵嫂那叫什么人?德贵哥还配作我们这一宗的大哥么?他们不就生了两个大学生儿子吗?值得这样到处显摆吗?还说别看你家有四兄弟现在却只有一个男孙,这样办事说话是要遭天打五雷轰的!”
易兵头回听说这事。尽管重男轻女传宗接代的宗族观念没有波及到他,但德文哥的话还是让他极为不舒服,脸色也一定不好看。他强忍着难堪说:
“竟然还有这事?”
“这就是我们易福公的后人做的阴损事!”
“本是一家人。”
“还别说他们只是同宗同族。我家安立现在不也不把他老子放在眼里!什么都是老子不对媳妇伢对。”
“安立怎么……”
“唉,不谈,不谈。”
“……”
“还怪我让他没娘没老子。我不是他老子?”
“……”
“狼心狗肺!”
“安立不会的。”
“你不必为他说好话。那年我求你帮他找工作,还好是冇搞成,要是搞成了他还不上天?更不得了了。”
“我一直为没帮到安立而难过……”
“不谈,不谈。我也晓得你不会求人,所以我后来也从没再问过你。不谈,不谈。不管帮没帮到忙,都一样。只有父母为子女着想,没有子女为父母着想的。你家安安——是叫安安吧。这么小就送到国外,要花多少钱!将来呢,回不回来都不一定吧?将来会不会嫁给外国人也不一定吧?你说,要是那样,姑娘是不是白养了?我家安立,我一人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他长大,多不容易!现在可好,他老子成多余的了。我是看穿了,生儿生女都一样,都靠不住。所以,我准备去广州打工,能打多久打多久,也可能就不回来了。”
“德文哥,你这是气话。”
“真不是气话。我有个朋友在一家挺大的建筑公司负点责,已经帮我找了个保安的事。那边气候也好,适合养老。”
“广州的气候太潮。”
“总比武汉这里一会热死一会又冷死的好。”
“这倒是。”
饭吃得差不多时,易兵借上厕所的机会想去前台结账,却被告知账已经结过了。他沮丧地回到座位,换了凝重的口气对德文哥说:
“德文哥,咱们不是说好了让我来结一次吗?”
“嗨,哪个结还不一样?”
“问题是每次都是你结。”
“那又怎么样呢?多大个事嘛。”
“几十年都这样,小事也被你搞成大事了。”
“回来你是客嘛。”
“我本来不是客,却老被你当作客;我都快退休了,却老被你当作小孩。你就不能让我也赢一次,或是平等地对待我?”
“可你是老弟,这点永远都改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