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摸活”是我老家邻居们给老贾起的绰号。
老贾是那种耳聋心不聋的人,天生是个乐天派,平时嬉笑怒骂、与人逗乐、没个正形。据说他年轻时常跟自己的弟媳妇乱骚情、说荤话,还时不时的到人家屋里胡球窜,有邻居曾见他半夜穿了件破裤衩,裸着上身,醉醺醺的歪坐在自己弟媳妇家的门墩上,从此关于他大半夜偷摸着到弟媳妇家“找活干”的绯闻便一阵风似的传遍了村子。慢慢地,人们都忘了他的大号,只要有人喊声““贾摸活”,他就知道在喊自己,便会闷声闷语地答应一声。
贾摸活命运多舛,刚刚出生,母亲就因难产撒手入寰,他是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长大的,有四邻的帮衬,他虽未享过福,但也未受过太多的苦。长大成人后,他爹贾老道勒紧裤腰带用半年的口粮为他换了一房哑巴媳妇,媳妇虽然不会言语,但人还算精明,做事麻利,能吃苦,婚后为贾摸活生育了一儿一女。后来赶上了计划生育,媳妇因身体原因不能上环,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有关部门只能强行把贾摸活架着去做了结扎手术。
贾摸活的女儿成人后远嫁外省,哑巴媳妇近些年也长期跟着在邻县当上门女婿的儿子生活。他故土难离,从此便独守空山,靠种地、养猪为生。左邻右舍们都放心不下他,纷纷劝说:“进城跟儿子住吧,你一个人守在这儿,多苦呀!”贾摸活会瓮声瓮气地答到:“城里和这儿没啥两样,在家种着几亩地,心里踏实。”
贾摸活的家我打小就常去,一座陈旧的青砖房子那时甚样现在还甚样,乌漆墨黑儿的,除了屋顶的烟囱还依然挺立外,其它部分在岁月的风霜摧残下都已耷下了肩,像一个挺着头、驼了背的老人兀立在他爹贾老道和另外几座无主的老坟附近。”
贾摸活他爹贾老道我小时候是见过的,老人家人如其名,一辈子活的比修道之人还清苦,那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没有血色的面容在我记忆的底版中永久定格。
依稀记得贾老道去世的那天,上午还吃了两大碗糊涂面,下午就突然昏睡不醒,两天后才咽的气,入殓的泡桐棺材是邻居们凑钱买的,贾摸活便把他埋在了距离家数十米的菜地边,从此,贾老道便在地下睡起大觉,一睡就是三十多年。他们父子俩虽一个阳间一个阴世,但离得却那样近,有着分不开,扯不断的血缘,彼此的一举一动,都在大山的注视之下。
贾老道和大山里躺着的其他老人一样,搭乘着时光的流速,草草地完成了一个卑微的生命轮回,便遁到阴暗的坟包里,享起清福。
前年清明,我闲逛至贾摸活家门前,从大门口不经意间看到已年过七旬的他正蹲在屋里的火炉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上的草鞋愣神儿。屋子里很安静,我都能听到旁边猪圈里的老母猪在草窝里吼出的鼾声,堆满各种农具的逼仄房间里弥漫着浓浓土酒味、旱烟味和烟熏味,火炉里的树疙瘩劈劈啪啪地燃着,悬挂在火炉上空的酒壶冒着热气,不安分的火苗恣意乱蹿,差点舔着贾摸活那古铜色的脸庞。
正堂的墙上贴着几张旧年画,画上的比基尼嫩模在浓烟缭绕中影影绰绰,给这“屋子”增添了许多光亮和人气儿,这几张画我小时候就在他家见过,那嫩模满身被烟熏火燎的乌漆嘛黑,只有性感的红嘴唇干净如初。
我鸟么悄地进到屋内,突然大声的喊了一句“摸活你咋还没死呢”,他猝不及防被吓得不轻,发现是我后,就笑着回了一句:“我到是想去地府投胎,可阎王爷就是不收我,要不你去替我向他老人家说说情,让他把我给收了,”他那笑眯眯的脸庞堆成一朵灿烂的菊花。然后站起身来把手里的草鞋放到了墙根,搓了搓手上的泥,用他那粗糙而有力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说:“篓娃子你个狗怂娃(篓娃子是我的乳名),你这些年死到哪去了。”因我俩谈话的声音过大,吓得一只老鼠慌张地从床底串了出来,一溜烟的跑出屋子。”
我没话找话地逗他:“我听人说你年轻的时候亲过你弟媳妇?”
贾摸活扭过头问我:“你听哪个哈怂说的?”
“我听说有年收麦的时候,你连哄带骗,让还没过门的弟媳妇陪你在麦草堆里玩猫捉老鼠游戏,你趁机要和人家亲嘴儿,把你弟媳妇吓得尿了一裤裆,好几个月都躲着你,她说一亲嘴儿就能怀上孩子。”
贾摸活使劲地抽了一口旱烟,那烟让他抽得“吱吱”直响,然后把旱烟锅在地上狠狠地磕了几下,狠狠地说:“这又是哪个怂东西乱嚼X、放臭屁,这不是糟蹋人吗?”
我慢声拉语地说:“我是听东湾焦公粮说的,他还诅咒了呢,他说他要是说瞎话就不是人。”
贾摸活哼了一声:“他妈的个黑疤子,那挨千刀的从小就不是人,只要发起情来都能跟母牛牵窝子,他是因为早年胡骚情我弟媳妇,被人家用夜壶泼了一脸的骚尿,他就到处编瞎话糟蹋人。”
我坐了下来继续说道:“我还纳闷呢,两人没钻进一个被窝咋能怀上孩子呢?”
我差点笑岔了气:“亲嘴儿要是能怀上孩子那可就省事了,听说你一喝醉酒就亲这墙上的女人,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能给你生一窝的崽儿。”
“我也没亲真人,我亲的不是画嘛。”
贾摸活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捂着漏风的嘴偷乐着,一张老脸被憋成了猪肝色。
我说:“你还是把那画撕了吧,这要是生了一屋子孩子。你家那口子回来就没地方住了。”
说完,贾摸活笑的唾沫星子喷了一地。
一提起他的哑巴媳妇,我便“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早些年,哑巴媳妇跟几个邻居到山下的黑沟拾板栗,暮色氤氲时分她发现了几颗很大的板栗树,那树上挂满着“小刺猬”,一个个包裹着带刺“外衣”的栗蓬好像是绽开的“笑脸”在冲着她微笑,她怕被别人发现了前来瓜分,便用树叶子把哪些掉到地上的板栗全给盖住了。
第二天一早,哑巴媳妇便下山独享那片板栗,哪知正捡到在兴头上,突然从树丛里猛地钻出一头野猪,据说这东西喜欢在树底捡板栗吃。哑巴媳妇身单力薄,被野猪不费劲儿地坐在屁股底下。那是头公野猪,他嗅出身下是一个异性,于是嘴下留情,没有下黑手,只是在她的身上轻轻的蹭着,可哑巴媳妇也无法逃脱,急得她在野猪屁股下直蹬腿儿。慌乱之中,哑巴媳妇的手冷不丁碰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哑巴媳妇马上意识到那是野猪的命根子,于是她灵机一动,用手轻轻抚摸起来。这一抚摸还真起作用,那野猪四脚蹬地,身体开始慢慢向上抬起。哑巴媳妇乘机解下系裤子的布绳,一头系住野猪身下那东西,另一头系在板栗树根上,然后用力抓一把那命根子,野猪一起身,命根子被绳子勒紧,疼得要命,撕心裂肺的吼叫,它起不敢起,坐不敢坐,痛不欲生,后悔自己不该和她玩暧昧。哑巴媳妇乘机从野猪身子底下“刺溜”一下钻了出来,得以“猪下脱身”,便用石头块把野猪活活的给砸死了,她一个人扛不回去,只能回家找帮手,贾摸活便找来几个邻居把野猪抬回家给自己做下酒菜。后来,左邻右舍们都传说贾摸活很长时间都没敢进他哑巴媳妇的被窝……
我坐在他家的火炉边琢磨着,那天哑巴媳妇要是在野猪身下逃脱不掉,她和那野猪能整出啥出奇的事儿呢?
近些年山里人已懂得了保护环境,也晓得了保护动物,山里的野生动物逐渐多了起来,它们饿急了就从树林了钻出来祸害农人的庄稼,特别是贾摸活这种独门独户的地方,更是野猪这种色胆包天,差点给他戴绿帽子的畜生们觅食的天堂。
但贾摸活自有对付它们的办法,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面破铜锣,等到夜里,便操起旱烟锅子在那面破锣上敲上一阵子,把野猪给赶回树林里,同时也惊起了正在栖息的鸟鹊,它们扑扇着翅膀在夜空中乱飞。
他走累了就歇上一会儿,抽一袋烟,抿一口酒,又猫着腰,拄着那根长长的烟袋杆,东倒西歪的绕着房前屋后巡视一圈。贾摸活这辈子对酒没有什么抵抗力,他的父亲贾老道在世时喝不喝酒我没有什么印象,反正他喝的是馋酒,只要见到酒他就恨不能把一整壶的酒一饮而尽,有时候不小心将酒撒到桌面上一点儿,他会慌忙低下头,把舌头伸得老长,忘情地舔着。他总是说:“酒是爹,菜是娘,喝死总比等死强。”
我从思绪中拉回,便问他刚在鼓捣啥,贾摸活便指了指墙角粘满烂泥的草鞋告诉我,前些日子他去放羊,走到半路下起了雨,鞋上粘满了泥,回来后把鞋扔在房角,忘了理它,今天早上才发现,那鞋上的山泥里竟钻出一棵嫩绿的小树苗来。
“篓娃子呀,你不知道,这山里的土肥着呢,过不了几年,小树苗会长得和你一样壮实。树离不开山,山也离不开树呀!山要是成了秃山,鸟儿都不会在这儿拉屎的。”说着他领着我,把那树苗栽到了屋子后面。
是的,贾摸活与大山纠缠的一生,其实是我大多数父辈们的真实人生写照,钻了一辈子山林的他们,接受大山馈赠的同时,也对大山充满着敬畏之情。贾摸活总是说山里有“山老爷”。记得小时候,每当放寒暑假,贾摸活就会带着我们一帮小孩放牧,每天天色刚刚破晓,他便会站在门前吼上一嗓子,孩子们就会从各家陆续汇聚到他这里,然后踏着晨曦去山下的小溪边放牛羊,我们在前,牛羊在后,静静流淌的溪水,倒映出一幅美丽的山野放牧图。
有一次,我尿急,就要向溪水里方便,贾摸活冷不丁的喊了一嗓子直接让我又憋了回去。他告诉我,沟道里的水都是干净的,那是野兔、野猪、麂子和鸟儿们的喝的水,如果水里有了我的尿臊味,它们就会躲得远远的。说着,他猫着腰掬了一捧,甜滋滋地喝了起来。打那以后,我落下一个病根,那就是方便时惧怕声音,夜里去屋外方便都哆哆嗦嗦,哪怕有一丁点儿动静,我便趿拉着鞋,夹着尿爬回床上,憋着鼓鼓的肚子,一直忍到天亮。
还有一次,我跟贾摸活去女娲庙附近拾材火,累时就随便找了个形似佛龛的巨型石头躺一会儿,贾摸活一下把我拉起来,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快起来,那快石头包可不是我们这些人能睡的地儿。”
“那是那个狗日的睡的地方?”我生气的问。
“那是山老爷休息的地儿。”贾摸活黑着个脸回答:“我们这儿所有的草木、动物都归山老爷管,如果你白天在山上偷砍树,晚上山老爷就来过数,谁砍的,砍多少他都会记下来,指不定哪天他就会来找你要账的。”
“妈呀,吓死我了,是真的吗?”我故意不停地大喊着:“山老爷,山老爷,这树可是贾摸活让我砍的,你要找人算账就找他吧。”贾摸活站在我旁边张开豁了牙的嘴巴大笑着,那所剩不多的、长长的,黄黄的前牙,直巴棱登地伸到嘴唇外面,额头上的皱纹被挤压成沟壑纵横的秦巴山脉:“别喊了,别把山老爷吵醒了,山老爷还在睡瞌睡呢。”
贾摸活虽然“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可是他有一箩筐祖祖辈辈口耳相传、劝人为善的民间故事,他就是在这个贫瘠的土地上用大半生的时间,凭着简朴的语言及行动来要求自己、教育我们保护动物,保护自然。虽然那时我还不明白什么是自然,什么是生态,但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就淀积了对大山的崇敬。
薪尽火传,如今的我只要一回到故乡透过这莽莽大山,还能体悟到贾摸活和父辈们的鼓舞与弘润,故乡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无法割断与它的脐带。
剑老无芒,人老无刚,贾摸活早已过了孜孜以求,不遗余力的年龄,从土腴木秀的盛年,一眨眼就滑入了水瘦山寒的暮年。盛年于他和我的父辈们来说,还未来得及细品便已无处寻觅,就像家乡的大片玉米地里被包谷棒子抽干营养的玉米秆,它们也曾经从羸弱的小苗长到傲然挺立,慢慢地,它们从风韵无限又变得干瘦枯黄。
而对于我来说,童年时光既清晰又模糊,岁月之剪虽然剪落了时光的许多残叶,大多陈年旧事已水逝云飞,但贾摸活在晨曦中那挂满露珠的双眸闪烁着执着而坚定的光芒,那纯朴、憨实和无拘无束的笑声却长久盘恒于我的脑际,我深知,那笑声是从朴素而又清贫的过活中,挤压出来的。虽然那个年月非常的贫瘠,可大山的人们过得却有滋有味,那原始而又廉价的快乐,一圈一圈地永远镌刻在我记忆的沟回里,直到现在,那快乐都不至于腐烂或风干,那片我心灵的绿地,永远都那么葳蕤茂盛。
近些年,每当我回到老家,与父辈们谈起大山的过往、现在与未来,他们的眉宇就会展开,眼神里都能透着泥土的清香,他们曾是那个农耕时代的捍卫者,他们在大山里洋溢过生命的光华,彰显过生命的热情和能量。大山曾使他们皮肤粗糙,但也使他们心里亮亮堂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