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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腾豫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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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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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走时的那场大雪

                                     赵改成

      总想为母亲追忆点什么,却迟迟无从动笔。

总想为母亲表达点什么,却迟迟不敢落笔。

    1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二十二年,是母亲离开的时间,我还不敢追忆,怕触及心中的痛。

追忆却无从动笔,是因为在母亲68年的岁月里,她在泥土上摸爬滚打,始终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村农民,没有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卑微得脚下的小草,始终也没有走出豫西那贫瘠的丘陵山地。

诉说却不敢落笔,是因为母亲子女众多,她为了生计,起早贪黑,没能清闲一天,没有享受一天福。在家庭即将苦尽甘来的时候,她却倒下了,迅速走向了人生的尽头。

母亲去世的下午,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让尘世洁净。

我常常觉得,那场雪就是苍天专门为母亲下的,好洗去母亲尘世的疲惫,解脱她的灾难,使她的灵魂能够升入一个空灵自由的世界。

2

母亲得病、确诊到辞世,经历了八个多月的时间。她走的时候是腊月14,离新春的小年,仅剩9天时间。

那一年,我刚刚结婚,在异乡开个小店,经营着一些日常生活用品,生意是刚刚起步,不咸不淡,正为生计奔波。店对面人家隔着公路喊我接一个电话。那户人家的大闺女在南方打工,装有座机,我给姐姐留有她家的号码。

“你赶紧回来吧,咱娘,咱娘—她—怕是不行了。”电话里,四姐呜咽着,充满焦虑。

娘,娘不行了。我的泪霎时流了下来。

妻子匆匆锁了店门,我借了一辆摩托,和她驶向家乡的方向。雪花儿飘了起来,越来越密,到了大营镇的西头,路面已白乎乎地,路滑,难以掌控摩托的车把。幸好,进山的最后一趟班车驶来。我把摩托寄存在路边的熟人处,坐上了公共汽车。车上仅有三、五个人。

窗外,雪越下越大。车到琉璃堂的时候,车上的乘客就剩我们两个人了,司机是琉璃堂附近的,不想进山。琉璃堂到乡政府驻地,要翻越一个大坡,一上一下,七里有余。

司机说,走不了了,路太滑,怕方向失灵。

我们多次恳求无果后,决定步行回家。

十四里山路,是我初中上学时两倍的路程。

3

母亲患的是食道癌,上次回家是半月之前,不想竟成永别。我和妻子艰难走着,一边回忆着上次回来时的情景。

那次,母亲还能说话,我为她沏了半碗奶粉和麦乳精,一勺一勺给她喂下去,一勺汤,需要分几次灌。每含一口,伸长脖子,下咽得吃力。

她握着我的手,那曾经有力的大手,干枯如柴。

“你呀,小时候就你吃嘴,一看见我嘴动,就问‘娘,你吃的啥,给我点’。哎,一家人吃饭,吃罢了喝罢了,我吃口凉饭也跟我争。真馋嘴。”母亲用无力的指头触一下我的额头。

“想不到长大还怪孝顺里,还能记得给娘买肉吃。”喘息一下,娘又说。

我知道那是在公社上初中的时候,正赶上星期五中午食堂有蒸肉,二两玉米面票两元钱可以打一碗蒸肉,我就买了一碗,把面吃了半碗,剩下的半碗倒在塑料袋带回家让娘吃,娘不舍的,她偷偷地把那半碗蒸肉让给了她的小儿子——我那相差2岁多的弟弟。为了让娘能够吃上一次肉,我也绞尽脑汁。平时我尽量节减饭票,一次次往家带,终于亲眼看着她吃下玉米面蒸肉……

娘说,你对恁弟弟可不能不管,你也成家了,能扛起门市了,遇到合适的给他张罗个媳妇,好歹成一家人家,到那厢,我也好向恁爷恁奶奶交代了。

这是不是在向我交代后事,我的鼻子一酸,借机走出屋子,无声啜泣,然后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折回来。

母亲歇歇说说,说说歇歇。我们谈了我们共同知道的一些人、一些事,还有她不知道的。

我说:“娘,有一回,我在咱家的柿树上掉树了,那天中午,弟弟在柿树上,我试着也向上爬摘柿子,快到第一个枝桠的时候一阵眩晕,我紧紧地抱着树下滑,倒在了树下的地里。怕您和爹担心,没敢吱声。我让弟弟偷偷拿来红汞和碘酒,在房后把肚子抹成了蛤蟆肚。”

“嗨,这孩子!你咋没给我说过呢!”母亲责备道,眼泪不由自主地顺着清瘦的面颊留下来。她可能想到我的哥哥,她的那个在柿树上掉树去世的大儿子了。

我暗暗责备自己。又让娘担心了,又让娘触动了她的深痛。母亲一生有十个子女,三个先于她离世,我的两个哥哥和二姐。

“娘,您真偏心,俺俩伺候你恁长时间,也没说那么多话,到底还是儿子亲。”我和母亲说话的时候,住在同村大姐和四姐走了进来,劝她歇歇。四姐快言快语地说。

4

雪花像漫天大幕垂在天地之间,已看不清道路和沟渠,脚下的雪半尺来厚,落下去嘎吱嘎吱地响,抬起来地上就是一个深深的坑,显得费力。

十四里的路,步行了近两个半小时,到家的时候已是六点多钟,村上冷冷清清。母亲已被移至中堂。

“咱娘在咽气前很指房梁,知道她心里清楚,自己快不行了,就赶紧把床挪出来,然后给你打电话。娘的眼始终不闭上。她在等你回来。”四姐说着又哭了起来。

父亲、弟弟在灵前,大姐、四姐哭晕多次。哥哥已赴城郊的外婆家和大姨家报丧。

按照常理,哥哥应在旁守灵,去报丧的是我,但大舅曾对哥哥说,如果哪一天母亲去世时了,让哥哥去报丧。

第二天,雪停了。哥哥步行回来了,他一瘸一拐像在战场上负伤的溃败的老兵,原来,他是在雪地里步行了30多里抄小路从大姨家回来的。

“俺妗子们明天会来。”哥哥把父亲的意思理解错了,他原以为第三天下葬。谁知没有等到舅舅家的人来,父亲看着四个哭得死去活来的女儿,就要求准备下葬。特别是单薄瘦弱的三姐,已经断气了几次。

好在棺木和寿衣都早已准备停当,母亲也亲自看过了那些寿衣。她以非常坦然的心态看待死亡,就像出一趟家门。我想,可能是怕儿女们的担忧,为儿女们宽心。

几乎全村的乡邻都派有代表来给娘烧纸,祭拜;三里五村的老少爷儿们默默地为娘送行,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跟在娘的后面,谈论着娘他们孩子扎马牙的事儿。娘用一根根针,救过三里五村不少月子孩儿的生命,可她分文不取。她的视力昏花很大程度是来自于婴儿口中热气的灼伤。

5

母亲的视力时好时坏。

记得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有次星期五放学回家,家里的门锁着。我放下书包就顺着田地找她,因为那时已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家里养了一头母猪,娘是不会轻易出远门的。

从南地到东地,一块地一块地去找,一声声地喊她。娘终于在一块麦地里有了回应。她在割草,一边喊一遍穿过滚滚麦浪,跑向她。

“叫魂呢,恁大声。”娘直起身子,两手胡乱地在面前挥舞。等我走近的时候才发现一群马蜂在她身上乱蛰。母亲在抓堰上一把鬼圪针的时候惊动了石头下的马蜂窝。就在那一刹那,她的骨蒸病犯了,发烧使她双眼难以睁开。我脱下衣服摔打着,拉着脸已肿胀的母亲,匆匆离开那个鬼地方。

“你咋从麦地里趟过去了?!”娘看着麦地里一条条倾斜倒伏的麦子,声音充满严厉。

“不是急着见你嘛。”我嗫嚅道。

“这是经害人,是糟蹋庄稼。不走正道!”娘厉声说道。

我当时哭了,不是由于娘责备得太重,是看着她肿胀得看不见路得眼睛。我是真想回家帮助母亲侍弄田园。

“娘,我不上学了,我回来做活吧。”我说。

“你要好好上,你哥你姐们不争气,你可要努努力,将来有个体面的工作,娘就心满意足了,娘呀等着享你的福哩。”

那天下午,我搀扶着娘,挎着篮子,步子沉重地回了家。 暗暗下定决心,要活出人样,不光为自己,也为娘。你要好好上,哥哥姐姐不成器,你可要争争气,将来有个体面的工作,娘就心满意足了,娘呀等着享你的福哩。我搀扶着鼻青脸肿的娘,沉重地回了家。

母亲去世的第三天,公路已经能够通车了。娘的娘家人,城郊七十里外的我的两个妗妗和着他们的儿媳,大姨家的三个儿媳、两个女儿——我的表嫂、表姐们,到了娘的坟上,她们蹲在泥地上嚎啕大哭,哀痛娘的早逝。妗子对没有看到娘的最后一面非常生气,我也知道这事办得非常辱理,给妗子赔不是,通情达理的大表嫂虽然非常生气,也帮助我解劝两个妗子长辈。

6

母亲的离去使我经受了生命中最长的一场雪,在她去世的前五年里,我常常梦见:

母亲穿着一个蓝色的大襟衣裳,头上长发用一个篦子梳笼,握成一座小庙的形状,那是母亲特有的发型,是她的表姊妹在三十年之后看到她的发型马上就能认出她来的那种发型。

梦中的母亲时而在村东头地边堰上的专心致志地割猪草;时而在院子里颠簸生虫的玉米,一群鸡子喳喳抢着啄食;时而是躺在上房西屋的床上,被病痛折磨地呻吟;时而是背负着孱弱瘦小的男孩在小跑,那个小孩就是感冒发烧说着胡话的我……

我总是在深夜的哭声中醒来,有时是被妻子叫醒,那种“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锥心之痛让我深深地不安。

7

母亲生命中的最后一场雪,让我瞬间长大,让我懂得了亲情,懂得珍惜生命中每一段过往。

家有老,无价宝。母亲的去世,姐姐们更加孝顺,争着伺候父亲。我让父亲从山里搬下来和我们一起住,他怎么都不肯,那是三十岁的我已有长子,他怕焦躁,也怕添乱,常常住在老家那个他幸幸苦苦建起的院落。只是想念孙子的时候,或步行或乘三轮,来看看他的第二个孙子红扑扑粉嘟嘟的小脸,就会感喟那些流逝的岁月,就会莫名地流泪。

母亲下世后的第三年,父亲以84岁高龄也走到人生的尽头,无灾无难。

我和姐姐哥哥积极践行对娘的承诺,堂堂正正做人,互相关爱、互相扶持。小学四年级就辍学在家务农的弟弟在姊妹们的支持下,成家立业,也成了一名煤矿工人,为鹰城建设默默奉献;母亲亲手带大的大孙子——我哥哥唯一的儿子,经过在商场上的摸爬滚打,在省城购置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也有了一双子女,他们一家五口其乐融融。大姐和姐夫守在家乡,她的子女也在城里安家,经商或教学;四姐一家在市里干活。

每逢祭日,我们相约回家,给父母点一炷香,谈论着和父母生活的岁月。

爹,娘,你们要好好照顾好自己,在另一世界过得更体面些,更有尊严些。你们的孙男嫡女在阳光下健康地生活、快乐地成长,不要牵挂。

爹、娘没有享到福,没能赶上这个好时代,但他们给予了我们留下了千金难买的财富——慈祥、刚毅、诚信、善良,言传身教,给儿女们竖起了一座无法逾越的精神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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