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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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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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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留守》连载九连载

(九)

一九七九年春天的一个早晨,马运来刚起床,忽然从窗口飘进来村中大喇叭的声音,只听播音员字正腔圆地念道:中共中央作出《关于地主、富农摘帽子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决定指出:除极少数坚持反动立场至今还没有改造好的以外,凡是多年来遵守法令老实劳动,不做坏事的地、富、反、坏分子,经过群众评议,县委批准,一律摘掉帽子,给予人民公社社员待遇。地、富家庭出身的人员,他们本人成分一律定为公社社员,与其它社员一样待遇。凡入学、招工、参军、入团、入党和分配工作等方面主要看政治表现。

马运来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甚至还以为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可镇定了一会儿觉得这是真的,这分明是大喇叭里经常播音的那个播音员的声音。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好像是做梦一般,怔了一会儿后,他开始狂欢起来,手舞足蹈地在院子里来回转着圈,最后又一下子蹦起老高,顺手折了院子里一棵石榴树上的树枝,跳起来又把它抛向了空中。接下来嘴里边又哼起了从广播里学来的歌曲: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

这时马运来的母亲兰玲也起了床,刚从屋内出来就看到马运来这个样子,这可是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她还以为马运来着了魔,或是突然间疯了,吓得脸色都变了,几乎是带着哭腔喊道:运来,娃啊,你今儿个怎么啦?

马运来这才醒悟过来,赶快走上去拉着快要崩溃的母亲,兴高采烈地大叫道:妈,老天爷开恩了,咱们这帽子给摘掉啦!

兰玲还是有点不知所措,但仔细看了看儿子的脸色,除了满脸的开心样子,并没有什么病态,再上去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也没有发烧,这才有点放心了,便责怪地询问道:运来,你今儿个咋啦?

马运来双手挥舞着说:妈,今儿个高兴啊!

有什么高兴事?看你都快疯了!

摘帽了,咱们的帽子被摘啦!

帽子被摘啦?什么帽子被摘啦?咱们没有戴帽子啊?

说完,兰玲还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又朝马运来的头上看了看,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马运来见母亲还愣怔在那里,知道她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事情,便一五一十地把刚才喇叭里的广播内容对母亲叙述了一遍,兰玲的脸立刻现出了惊讶的神色,仍是半信半疑地问道:运来,你说的可是真的?

马运来一拍自己的胸脯说:妈,这么严肃的事,我敢骗您吗?这是真的!是真的!

兰玲这才相信了,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身子也开始颤抖起来,满是皱纹的脸上挂满泪水,上前一把抱着马运来,母子两人抱头痛哭起来。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几十年遭了多少白眼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他们怎么能不高兴呢?

这一年兰玲才五十多岁,可是长期的艰苦生活和劳累使她的头发早已白完,身子也显得佝偻起来,俨然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而马运来也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至今仍然还没有娶上媳妇,中间也有人曾经给他提过亲,可都因为他们的家庭背景和个人成分问题而耽搁了,谁愿意嫁给像他这样的人呢?

这天早上刚吃过早饭,马运来就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刚放下碗就来到林中虎家,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自己的老伙计,因为这么多年来他没少暗中帮助自己,也没少保护自己。

马运来的内心早已把林中虎看做除了他娘之外最亲的人,平时不管遇到什么好事或者坏事,他都要去找林中虎说说,只有林中虎才是他最知心的人。

马运来一路小跑着来到林家,不想大门却紧锁着。

马运来和林中虎现在住的是隔墙邻居,经常有事没事来串门,两人几乎是天天见面,并没有听说林中虎出远门。他就急忙向另一家邻居打听,才知道林中虎的老伴出门走亲戚,林中虎去北沟麦地里地里干活去了,便急急忙忙地向北沟找去。

原来马运来因为盖房子贴对联出事后,房子被公社来的人拆除了。林中虎父子把他们从县里救回来后,又让他们母子俩暂住在生产队的牛屋里,后来干脆就让队里帮助他们在紧邻自家房子西边的空场上盖起了三间草棚子,这样一来,马家要是再有个啥事,他们也好有个照应。

林中虎那时住的房子是马运来家祖上留下来的祠堂,斗倒了大地主马运来的父亲马文东后,这祠堂就分给了林中虎的父亲林豹子,这也就成了后来林中虎的家。

改革开放后,两家的日子好过了,都又翻新了房屋,盖起了红砖大平房,一家一个四合院,可他们仍然没有分开,依旧做着好邻居。

北沟是大石头村北边二里地远的一条不太深的沟,沟的两边开的全是荒地,沟底是能种小麦和水稻的井字田。沟的最北头是一个大堰潭,里面经常蓄了许多水,用来灌溉这些土地。当时正值春天,北沟左右两侧的山坡上,田埂上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有山里红、羊角花、蝴蝶花、喇叭花,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蝴蝶在花朵里翩翩起舞,蜜蜂在花蕊上辛勤地采着蜜,一群小鸟忽地一下从山的这边飞过来落下,又條地一声飞向了山那边,远远地望去却只剩下了一些小黑点。草丛中一些无名的小虫子在拼命地叫,偶尔有一两只大喜鹊扑闪着翅膀飞过来,它们便立即哑了声,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等喜鹊们一飞走,它们就又欢快地唱了起来。

马运来的心情惬意极了,刚翻过沟边的一个小山坡,飞起一脚踢起不知是谁丢弃在这里的一个坏红薯。红薯虽然生了坏斑,但还没有烂掉,一下子被他踢起来老高,沿着一条抛物线的飞行方向落了下来,正巧砸在戴着草帽在麦地里拨草的林中虎头上。林中虎显然没有提防,哎哟一声吓得赶紧趴在地上,警惕地朝四周张望着。一看这个样子,马运来拍着双手,又蹦又跳地哈哈大笑起来。

林中虎一看是马运来突然冒了出来,心中也就踏实了,一个翻身便从麦地上跃起,指着马运来的脸骂道:你个鬼孙地主娃,坏分子,改造几十年还没有给你改造好啊?你还在做坏事,坑害我们贫下中农啊!

说完,自个儿也笑了起来。

马运来笑罢突然指着林中虎被刚才的那个坏红薯砸了一个坑的草帽说道:中虎哥,快把你那破草帽子取下来吧,我们的帽子都摘啦!

听马运来这么一说,林中虎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哦了一声,取下头上的那顶草帽顺势摔在地上,又撩起自己的衣襟擦着脸上的汗水,心中早明白了马运来今儿个为什么这么高兴。村里喇叭早上广播的内容其实他也听到了,知道了上边已经给象马运来这样的人们摘了帽子,一开始他本想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马运来,让他这个这么多年来连腰杆都不敢直起来的人高兴高兴。

于是他就一路小跑着来到隔墙的马运来家,刚到大门口,一眼就瞧见马运来手舞足蹈地在院子里转着圈,心里就明白他肯定也听到了广播,为了不扫他的兴,便又急忙回了家,吃过早饭扛上锄头就去北沟自家的麦地里干活去了。想不到马运来心里高兴得太狠,竟然跑到这里来显摆了。于是他就故意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歪着头冷笑道:

马运来,你小子中邪了吧?嘴巴咋也合不着啦!

马运来语速很快地说道:中虎哥,天大的好消息啊!我们头顶上的那个大帽子可摘掉啦!

林中虎仍是冷冷地一笑说:摘个屁,你又没下地干活戴什么帽子?你把老子的帽子砸个窟窿我还没有收拾你哩,你还敢在这里叫唤?快回去给老子换个新的!

马运来心想林中虎肯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急得脸上的汗也流了出来,他一下子跳到麦地里,一把就将林中虎拉到了地埂上,兴奋得话都有点说不囫囵,断断续续地把广播里的内容对着林中虎说了一遍。谁知林中虎听了竟然没有一点反应,不仅一句祝贺的话也没说,还一脸正经地训斥道:马运来,我可给你说好啦,我让你的房子挨着我住,其实就是监督你劳动改造的。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前些年你小子吃的亏还少吗?那一年你听了喇叭里的话在你家的房梁上写什么学愚公改天换地,下决心重建家园,你建个狗屁!要不是老子拉上老爷子去县城里救你,你他妈的骨头都快怄朽了吧,你还能站在这里说摘什么帽子?八成是你的马耳朵里又塞了驴毛听岔了音,要是你敢再闹出个什么乱子,这一次你可就死定啦!还是老老实实地戴住帽子跟在老子的屁股后面种庄稼吧。只有你老老实实地接受我们贫下中农的教育,好好地劳动改造,你才有出路!

林中虎的一席话说得马运来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忽然又想起那一年自己听了大喇叭里的话差点没把小命送上。经林中虎这么一提,他的脸上立刻便没了笑容,惊慌得又朝四下看了看,见没有别人,便正了脸色说道:中虎哥,你可别吓我,你知道我可是个胆小人,上一次我也没有听错,错就错在那句话只能你们贫下中农说,我们那个身份的人不能说。可这次不一样啦,这次肯定错不了啦,喇叭里那个女播音员一字一板地念的那可是中央的通告,还说从今以后咱们的身份都一样啦,都是公社社员啦!说完,脸上的高兴劲又起来了。

林中虎知道他高兴得太狠有点沉不住气,内心里也替马运来高兴,也非常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一个被那顶帽子压了几十年抬不起头来的人确实是应该高兴高兴了,可他还是决定要再逗逗他。于是就又绷紧了脸说道:我看你小子这次还真听懂了,听懂了好啊,那你就赶紧回去再写个对联贴到门口吧!看看有没有人再来整你!

说完又朝马运来冷笑了几声。

马运来这次也是铁了心,因为他确信广播里的通告是千真万确的,所以也就显得有了底气。见自己怎么说林中虎就是不相信,还故意打岔着捅他的伤处,好像是自己的帽子摘了,他林中虎心里还不高兴呢,这算什么朋友?于是心底里也来了气,脱口就骂了起来:林中虎,我恭敬你几十年了,我都把你当神敬了,你对我的好处我哪一件也忘不了,可你也不能总抓着我的过去当瓢敲吧?这些年你没少帮我,可也没少欺负我,动不动就骂我不说,你都揍过我两次啦!老子的帽子摘了,今后和你一样了,你再敢收拾我没球门!我看你他妈的就是成心不让我们摘帽子,你没安好心,你不是个好人!

马运来越骂越起劲,竟然一蹦老高起来,好像要把几十年所受的委屈全部倾泻到林中虎身上。

林中虎本来只是想跟马运来开个玩笑,想不到却把马运给弄恼了。他本想就此打着说破这件事和马运来一起高兴高兴,想不到马运来气极了竟敢骂他,一时间竟也昏了头,立刻叉了腰吼道:马运来,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杂种,帽子还没有刚摘掉就不知道你鬼孙姓啥名谁了,你还敢骂我,揍不死你我不姓林!说完,三下五去二地就把袖子捋了起来。

马运来一看林中虎又要对他动粗,也不甘示弱,跑过去就抢了林中虎扔在地头的锄头,拿起来瞪着双眼要和他拼命。这一下可真把林中虎给惹怒了,只见他就地一滚,抓了两把干土忽地朝马运来的脸上摔去,马运来还没来得及躲闪,两把灰土就在他脸上开了花,立刻就迷着了双眼。一只手刚想抬起来去揉眼睛,林中虎一个箭步又窜到了他面前,猛地一下夺过了他的锄头,蹲下去一个扫档腿就把马运来扫翻了。这一招是他在部队里当兵时练就的徒手搏斗,好些年没有使了,想不到今天又派上了用场。

马运来哪里是林中虎的对手,别说林中虎练过拳脚,就是没有练过,凭他的文弱之躯也根本就不是林中虎的对手。可他还是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顾不上揉眼睛,低着头不顾一切地跑上去死死地抱着林中虎的大腿。林中虎刚要挥拳打下去,不想马运来一口咬住了他的大腿,疼得林中虎一个趔趄身体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上,两个人就翻滚着在麦地里撕打起来。

说实话,林中虎心里边压根就没有想和马运来干架的意思,要不然早把马运来揍成肉柿饼了。刚才那是一时气恼才动了手,马运来咬了他一口后,他就不想再和他打了,顺势让他占点光。马运来刚才也是一时气恼,他心里也明白自己哪里会是林中虎的对手,所以除了刚才那一口是用了力气的,在地里翻滚的时候他就明白那是林中虎故意在让他。等他们俩滚到地中间的时候,他就躺在那里喘着粗气不动了。

林中虎见好就收,也装着很累的样子抬头看了一眼马运来,也躺在那里不动了。

两个大男人就像小孩子似的躺在那里呕气。

过了一阵子,林中虎见马运来还没有什么动静,就忽地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赶紧跑过去摸了摸马运来的鼻子,他还以为马运来出事了呢。马运来也不答话,猛地一把抓住了林中虎伸来的手,却又慢慢地把它放在自己的脸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林中虎见状,忙蹲了下来,一把抱住马运来,任凭他在自己的怀里大哭起来,自己的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时间过去了很长一阵子,两人才止住了哭声。林中虎扶马运来坐到了自己的身边,两眼看着马运来说:运来,刚才我是逗你玩的。其实早上广播里的内容我都听到了,终于等到这一天啦!

马运来一听这样,立刻又来了劲,搂着林中虎的肩膀破泣为笑道:中虎哥,你说的是真的?

林中虎也笑了笑道:真的,这次是真的!你不仅要把它编成对联贴在门上,还得再买挂鞭炮放放哩!

说完,两个人就高兴地搂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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