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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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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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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头

历史上,苗族浩荡而悲壮地进行了五次西迁,每次迁徙都因战乱而起。自从“逐鹿中原”失利后,他们从东部平原一路西行,进入长江中游地带,以后的岁月,他们的迁徙之路从未停息,步伐一直向西。从湘西,经贵州,入云南,然后一不小心跨出了国门抵达越南老挝泰国缅甸——最后,陆地终于走到了尽头……有的学者将苗族在贵州的迁徙路径和分布区域称作千里苗疆走廊,三穗寨头就是这个走廊的入口,故而得名千里苗疆门户、苗寨之首。

西行的队伍一部分走到这里,见山高林密,水源充沛,可避祸乱,便安营扎寨下来。从此,他们开山造田,刀耕火种,又历经数百年生息繁衍形成了如今的千家苗寨。

对于苗族我曾经试图以各种方式靠近她,譬如摄影,譬如写作,譬如喝酒……可是,直到现在,她仍然是个迷,并深深吸引着我走近她的内心。

黔东大地,苗族文化还保存得较为完好的,大多是那些交通闭塞,现代文明不够发达的偏僻寨子。最近这些年来,许多苗寨修通了公路,开发成景区,旅游给老百姓带来了经济上的好处,但同时过度的开发也冲击着他们的文化,我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从传统村落的角度来看,寨头已经不能称其为苗寨了,因为她已经从深山暴露出来,掉进现代文明的包围圈了。

“现在这样子,也是没得法的。”

走在一幢幢钢筋水泥房舍之间,老万无奈地说。

这次去寨头,是受老万的邀约。他是寨头人,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若不是某些机缘,有的人也许一辈子也无法相遇相识,即使是在一袋烟功夫就能穿越整个城区的小县来说,亦是如此。与老万相识是因为文学。那时,我们的文字在广西三江的《风雨桥》相遇,才知原来我们近在咫尺,同时还知道他的父亲就是专门研究苗族文化并出版若干部专著的万老。

从县城进入寨头村首,绕过几户人家,再沿浅浅的巷道往里走几步就到老万的老家。说是老家,屋子却是新修的,砖混结构,二楼一底。老万说,政府要打造寨头景区,重新进行规划包装,因此他家的房子前几年就从山腰上搬迁下来了。自己虽是土生土长的寨头人,读书出去后,长期工作生活在县城,除了逢年过节回来看看父母外,却很少回来。因此老家平日里只有退休的父亲陪伴着母亲。这次去,两位老家人被邻村的亲戚叫去吃稻田鱼了。听说有客人上门,他们便在电话里告诉儿子,喝两杯酒就回来。

喝酒是苗家人所爱。如果你要走近他们的内心,了解苗族的历史文化和传说故事,不喝酒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我记起第一次到寨头的时候,是慕“二月二”之名而去的。那时还不会喝酒的我被他们的热情感染,索性醉酒而归。

这会儿,老万家酒是准备好了的,只等太阳下山。趁这空儿,老万带着我到寨上漫无目的地转游。

经过近几年的包装,当街的砖房被穿上苗族元素的外衣,咋一看去真有那么一点苗寨的味道。只是这种修补也是无奈之举,并且需要巨额的财力支撑。寨子的房舍十之八九已经是砖混结构的楼房,余下屈指可数的老木屋,要么举家搬迁,无主人居住,要么暂时还没有能力原地起楼,委屈地被挤在角落里。老万指着坎上一幢破旧木房子告诉我,那就是他家的老屋,现在已经没人住了。仰头观之,屋基由若干石头砌就而成,几根杉木柱子支撑着半悬空的木楼,很是险峻。爬满青苔的台阶,裂开的板壁,檐口的蛛网……表明许久没人踏进老屋了,它老态龙钟的样子,孤独地佝偻着,四周拔地而起的砖房将它团团围住,它似乎已找不到出路。老万说,像他家这样有着上百年历史的吊脚楼,寨上已经不多了。一路上,遇见正在修砖房的人与老万打招呼,他们光着膀子,汗水闪着光亮,要不是他们还讲着苗语,我似乎怀疑自己是行走在苗寨之中。

这些年,外面称黔东南叫苗乡侗寨,假如你是外乡人,如何分辨哪是苗乡,哪是侗寨?有人会告诉你,一般而言,苗家依山,侗寨傍水。寨头苗寨依山而居,过去全是吊脚木屋,屋檐贴着屋檐,层层叠叠,甚是壮观。只是经历几次火灾之后,人们显得很无奈,于是放弃吊脚木楼,只好修筑砖房来阻隔内心的恐惧,同时也将数百年的吊脚楼深埋心底。

大概是应了“山高水长”的说法,一直往寨子高处走,快到了山顶,才是水的源头。不得不佩服寨头先民选择住地的智慧,可以想像当年他们相中了这块栖息之地,除了地势上可攻可守抵御入侵之外,一定是看上了山后的这泓清泉。他们深知水是立寨之本,生存之源,把寨子安扎在水源的下方,避免了生产生活带来的污染,也许他们曾经立下族规,任何人不得侵占水源地,不得砍伐周边的古树……于是,我们今天看到的苗寨已经发展到数千人口的规模,看到大片大片的参天古树,看到清甜之水依然汩汩流淌不息。

虽然寨子的外观发生了很大变化,但寨头人始终没有忘记他们的历史与文化。众所周知,苗族是没有文字的,那么,他们的历史与文化是用什么来传承的呢?在万老的文章里,他讲到寨头苗族有 “坐夜唱歌”的习俗,其中一个环节就是唱“盘古歌”。据说,寨头“盘古歌”有36首,歌者按男女分为两拨,通过一问一答盘问的形式把苗族古文化歌唱出来,进而印证他们世代相传的民风民俗。比如,寨头苗族婚俗中“打花脸”就是古歌中讲到的《兄妹结婚》的传说——远古时代,洪水滔天,世人尽淹死只余下兄妹二人。为了繁衍人类,兄妹必须成婚,但毕竟是兄妹,难掩羞涩,遂想到将对方抹上花脸,相认不出来才完成了这一历史重任。同样,寨头的二月二禳桥接龙,亦能从他们传唱的古歌《十二个蛋》、《架桥歌》中得以体现。接龙,即迎接蝴蝶妈妈十二个蛋中第二个蛋所生的“水龙”。水龙是他们的祖先,寨头人就是通过到后山祭桥接龙的仪式与祖先的灵魂展开对话,他们相信桥不仅能架通山川河流,同时也联通心灵,于是就有了对桥的崇敬。走在寨头,每条道路上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桥,这些桥(有的只是象征性地铺两块小木条)一直架到苗家的厅堂,他们认为西迁的脚步就是这样一步三回首走过来的,每遇沟壑,必须架桥,祖先的灵魂才能跟随而来。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信仰,寨头苗寨也不例外。如果说祭桥,是他们回望历史的路径,那么,拜谒蚩尤则是祖宗神灵在心中的安放。他们把蚩尤庙建在寨子的高处,一条长长的石梯从寨脚通向庙宇,四周古木成荫,顿感森严神秘。正殿靠壁供奉着蚩尤铜像。蚩尤头饰牛角,脸方口阔,圆目凝视,威风凌凌,坐于大殿之上,身边置一面大木鼓,似有战鼓擂,兵马动的气势。按照现代人的说法,蚩尤既是答疑解惑的心理医生,又是评判公正的法官。试想,两个为锁事争执不休的人爬上这些石阶,必定气喘吁吁,心跳不定,抬头望见蚩尤祖先端坐大殿之上,理亏的人自然就心虚起来。占理的人便说,咱们让“嘎尤”用那杆公平大秤称量称量,看谁的良心有愧……原来,蚩尤铜像旁边放着的超级大铁称是用来称量良心和评判是非的。理亏的人什么事也不敢隐瞒,全盘托出,向对方认了错,私心杂念祛除之后,双方自然消了怨气,重归于好。更多的时候,寨民们如内心纠结无法解脱或者喜事临门,也要提着祭品,沿着这陡长的阶梯爬到庙前向蚩尤祈福祷告。疙瘩解开了,喜悦分享了,心就宽敞明亮,这也许就是信仰对人的作用。

寨头蚩尤庙始建于明代正统十三年(1448年)。苗族人视庙里供奉的蚩尤像、祖鼓和牛角三位一体,故统称“嘎尤”,并顶礼膜拜。文革时期,蚩尤庙被认为是迷信产物,祭拜蚩尤就是稿迷信活动,庙宇被强行拆除,禁止祭拜。但暗地里,人们内心那份信仰依然没有熄灭,只是表面上把它称作“黑神庙”。一直到前些年,寨头“二月二”声名鹊起,淹没多年的蚩尤庙才重被人记起,旅游部门对它进行整理翻修,终于恢复了它本来的面目。

如今的寨头,许多人读不懂她,或者认为不值得一读。就在我写这篇文稿的时候,在那些砖房子上动手术的行动嘎然而止。似乎这时,人们才清醒,我们为什么不能有住洋房,过现代化生活的苗寨呢?其实外表衣着并不是寨头的全部,更不能洞穿她的内心。我只知道,寨头的小孩还是喜欢从他们的父母口头学会讲苗话,寨头小学还习惯于双语教学,“二月二”,外出的寨头人还像过春节一样从四面八方赶回来踩芦笙,男婚女嫁还沿习着苗家的习俗……这已经足够让我相信,寨头的苗族文化还在,寨头人血液里还流淌着蚩尤的基因密码。

微凉秋风,吹来纳欧河畔一片金黄的稻香。夕阳西下,老万的父母带着几分酒意回来了,他们手里提着新鲜的稻鱼。万老说,秋收时节,相邻的苗寨还保持着相互邀请“吃新”的习俗。酒桌兴头上,70多岁的老人家将他几十年来研究寨头苗族文化的文稿翻找出来,我从他气色绝佳的神情上,不难理解,从县城退休后他为什么选择回到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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