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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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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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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开心的篱笆

我们手上都在忙活着,汗水从头发林子里滑出来,钻进眼睛,湿透衣裳,谁也顾不得。顾老三什么时候加入到我们队伍的?过好一阵子了,有人直起腰来才发现。

咿,太阳从西边出来啦!说话的人是网格员小杨。

大家这才抬起头,看见顾老三正穿着雨鞋踩在沙堆上。

他脸上的笑有些遮遮掩掩,好像还躲在树梢后面的初升的太阳。

我用脚搅和沙浆可以不?他把混泥土说成沙浆。

可以啊,还是顾老三有办法,用脚搅拌说不定比铁锹还均匀一些。孙支书说着,将水管朝向顾老三脚下已经混合在一起的沙子和水泥淋过去,谁知扯水管的动作幅度过大,水射到了顾老三身上,他条件反射跳开,动作有点滑稽,引来大家开心大笑。

院坝里的笑声

2019年8月14日,贵州凯里炉山镇城关村,气温35度,热浪扑面。

我们再次到访帮扶村。

为了赶在太阳不太热辣之前动工。一大早,顾不上吃早餐,我们从城区赶到老李家。他家院子里已经堆放了水泥和沙子。这是我们单位下派驻村网格小杨同村里协调好的,今天要给老李硬化台阶和院坝。

脱贫攻坚出现许多新词汇,比如第一书记、两不愁三保障、视角贫困……网格员,原本是指驻区的社区民警,后来在城市基层社区精细化管理中广泛运用。脱贫攻坚开始后,网格管理被移植过来,基层干部下沉驻到农村专侍脱贫攻坚,就成了当下历史大事纪中世人共知的称谓。小杨当网格员已经两年多了,吃住在村里,村情及帮扶对象的情况了然于胸。

老李家,我去过多次。他是独居老人,一个善良热情的老人。每次去,他都乐呵呵迎出门来,将我们引进屋里,拉板凳招呼坐下。记得上次,我们给他安装电视,他一再地拒绝,说一个人,没那么多讲究,看不看电视不要紧。他里屋的那台14寸老式电视,早已罢工,表面浮了一层灰。他说好多年不看电视,已经习惯了。当时我就想,他一个人,吃完晚饭,家里安安静静的,该是多么寂寥啊。可是他说,也没觉得,没事时就把自己那堆草药拿出来鼓捣。比如切碎摊开,抓起闻闻,辩辩药性,如果第二天要赶集,他得把要拿去卖的草药收拾好……老李对草药有研究,堂屋左边的小房间放满了各种各样的草药,有的半干,有的已经干透了。他见我们好奇,就主动介绍这是他从山上采来的,这医跌打损伤,那医腰肌劳损。那次见面,是初春,空气中夹着清冷,他却穿得很单,我们说让他穿厚实些,当心感冒,他咚咚地拍着胸脯,说身体棒得很。几天前,一个人去山里采药,一去就是好几天。

老李今年75岁了,属于政策兜底的五保户。

经过几次接触,感觉他并不像有的贫困户那样——等靠要思想严重。他挺能自食其立的,特别不好意思麻烦扶贫干部帮他这样那样的,也不愿意为他的事情花钱费米。

这次硬化地面,也是“开导”他几次,才同意我们动手。

他家院落布局像个颠倒的“L”。正屋是栋不大的砖混平房,右边一溜用木板胡乱围成的偏房一直延伸到院子边的公共过道。院坝空地占地相对较宽,多年来没有硬化。此时各种杂草正丰茂着,有的长到了墙根,仿佛一不留神就要钻进门洞。

除了杂草,院子边沿有的植物,老李说是药材。比如那棵酸枣梨树,挂满了鸡蛋大小的果实,听说可用来泡成药酒,治什么病,我忘记了。反正在他看来,什么花花草草都可入药。

八点半左右,小杨与孙支书打着扶贫小分队队旗,领了十来个党员和镇驻村干部到了施工现场。这些党员同志大多做过泥水工,对这活轻车熟路——平地、和灰、拌料……动作娴熟麻利。我们单位去的人虽然技术不行,但有着参与的热情,打打下手还是可以的。比如运混泥土、洒水,清除杂物等等。

老李见大家干得热火朝天,哪里闲得住,挽起裤管,挥动铁锹,主动参与其中。别看他年愈古稀,身体一点都不显老,干起活来,我们这些坐办公室的年轻人还赶不上他呢。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我们帮扶的另一个对象,叫顾老三,此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加入到这场热闹的劳动当中。难怪小杨开玩笑说,顾老三自家的活从来不干,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大伙呵呵地笑,顾老三偶尔抬起头眯着眼睛跟着笑笑。太阳虽然越来越烤人了,但大家一边干一边款着龙门阵,任汗水尽情地流淌。老李的小院在这个秋日里充满了笑声。

鸡蛋的背后

既然顾老三已经出场,我就接起说说他的情况。

不是将要过春节了嘛,我们买了米、油等生活品上门走访慰问贫困对象。顾老三就是其中一个。那是我第一次接触他。

当时天空阴沉,吹着冷风,下着冷雨。我们站在湿漉漉的院坝上,他环抱双手,倚靠着自家的墙壁。我们与他打招呼,他不理睬,也不打开门让我们进屋。我们打算将手上的东西交给他,他不接……

真要面对这些孤老病残特殊人群,这样难堪的场面,着实超出我的想像。

顾老年纪并不算大,才五十开外,是那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角色。听说他小时候得了一种怪病,医好后嗓音变成像女人一样尖细。性情大概因此怪异起来,看谁都不顺眼,经常乱发脾气,好吃懒做,成年后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这一拖就拖成了现在的样子。

他个子不高,却有个滚圆的“孕妇肚”;头发全白,牙也快掉光了,嘴唇如老太太一般扁扁的且歪斜着。说起话来只听见纤细的声音,含混不清,要仔细分辨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是我们单位一位将要退休的女同志联系帮扶的对像。我们都在为这位干部担忧——顾老三这么反感我们,如何才能走近他?走不近,万一不幸被上面抽查到,他不配合,硬说咱们的帮扶干部不尽责,一次都没上门看望,岂不死给他?!想想就有些头痛。

这个顾老三果然不是“凡人”。他不让人往他墙壁上张贴任何有关帮扶的信息,有次趁他外出,我们将帮扶干部联系信息“偷”贴上墙,后来听邻居说,他回来后十分生气,狠狠地撕扯下来了;他不但不准我们进屋,只要见帮扶干部来了,调头就走。走哪里去?到处转呗,反正就是不想相见。

对于这样的特殊人群,事实上,国家对他们的照顾,按照“两不愁三保障”基本要求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帮助他们,是想尽量改善他们的生活条件,特别是精神上得到关爱。

我就不相信走不近他,就算是块顽石我也要将它捂出鸡崽来,小杨说。小杨长驻村里,只要有空就去找顾老三说话。

一来二去,渐渐地,顾老三见到小杨不再那么反感了。他愿意安静地听小杨与他款龙门阵。有次,小杨同他说,让他把门打开,进屋坐坐,他居然同意了。

小杨说,顾老三统共两间屋子。他第一次进屋,确有“家徒四壁”的感觉:外面一间,角落的地上一只电磁炉上架着一只空铁锅,边上放着电饭锅,一个塑料米桶……连根板凳也没有。里间是卧室,光线昏暗,除了一张床什么也没有。漆黑的床框内,被子杂乱,散发出阵阵异味……按上面的说法,这叫“视角贫困”,必须解决掉。

单位领导得知情况后立即表态,筹点钱帮他把地面硬化了,再购置些生活必须品,比如衣柜、桌凳、厨柜等。

可是,等小杨同他商量时,他坚决不同意,说习惯了,不能动他的。如果硬要帮他弄这些,他就将东西砸烂扔出来,并且不再理睬我们。

我们都不知道他是怎样一种心态,是什么使他如此拒绝。

而此时,上面已经通知将要来人,专门检查“视角贫困”问题。这可难坏了大家。这个大家自然是指帮扶单位、乡镇和村,大家都是利害共同体,做不好脱贫攻坚这件头等大事,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更为忧心的是具体帮扶的那位女干部——要问责的!

既然他已经表明不愿意我们帮助,强行去做定然适得其反,好不容易收获的一点点好感将得而复失。

正面不行,只有迂回了。

经过打听,得知有一个人的话,他还是能听进去的。这个人就是他的弟弟。也不知道他弟弟用了什么办法,终于说服了他,同意硬化地面。至于其它的物品,他还是坚持一概不要。我们只好偷偷录了视频作为工作痕迹,(某段时间,基层什么工作都要留下痕迹,否则检查过不了关),证明我们不是没有做工作,而是人家确实拒绝了我们,以备检查佐证之需。

果然,检查组的人还是十分严肃地反馈了问题所在。好在我们有痕迹,才没被追责,但必须整改。言下之意,还得帮顾老三添置衣柜、桌凳、厨柜等家什,才能过关。

转眼开春,我们又一次到访顾老三。也许是上次硬化地面,他感觉到了我们的用心,特别是小杨,一直在场监工,朝夕相处的时间多了,随时间的推移,他们之间建立起了一定的信任,所以,这次,明显感觉到他不再那样疏离我们。

情形有所改观,再与他说一起去店子里买几根凳子,他不再那么拒绝了。至于衣柜、厨柜、电视,他还是申明不要。他不要是有理由的,他说他一个人的碗筷,用不着厨柜;季节性的衣服都是挂在绳子上的;电视有什么看头,他不喜欢,何况还耗电……几十年来都是这样,他已经习惯了。

最近,顾老三主动到村委会找小杨,这是个可喜转变。小杨清楚地记得,一次是他的灯坏了,找小杨帮他换灯泡,小杨建议把灯的位置从床的上方移到窗子边,免得热天来了惹飞蛾落到床上。他觉得小杨为他想得很周到。一次是他提了20个鸡蛋到村委会来送给小杨。那一分钟,小杨眼眶涌出一股热。按说,小杨不能要他的鸡蛋,可那是他的一份回暖的心。

可以想像,一个人长期孤独,他的世界与人心是如此疏离,他走不近别人,别人也走不近他,而现在,他能够感知人情冷暖,是多么难得。有时,我们不要那么刻板简单去看一件事,去对待一份真诚。小杨说,他收下了他的鸡蛋,第二天,他给顾老三送去了一袋米。

我晓得你是哪个

我们看到她时,她正在新居门口的水龙头下清洗什么。

还隔着宽宽的院坝,小杨就叫她的名字,她一只手撑着齐腰的龙头,水哗哗地流着。她抬起头,很快地看了我们一眼,嘴唇动了下,好像回应了什么,有点含混,我没听清楚。她似乎很专注于正在干的事。我们走近,才看清她在冲洗一只毛线勾的拖鞋。

她就那样让水冲在拖鞋上,溅起水花。

我晓得你是哪个。

她又抬起头看了下小杨,脸上带着笑自言自语。

我才第一次看清她的脸。她已经起皱褶的脸,藏在花白而有些杂乱的头发下,显得很窄,说话的时候,看不到门牙,显然已经脱落了。只有笑起来,右嘴角上隐约可见还歪着的两颗黄牙。

我是哪个?小杨故意考验她。

杨焕章。她说,眼睛迅速地朝我们瞟了一下。

呵呵,可以可以,今天正常了。

小杨说,头两天去看时,她正犯病,嘴里骂骂咧咧的,对小杨有意见,说又来,又来搞哪样?

这一户是小杨包保的贫困户。以往我们陪小杨上门时,都只是跟她爱人老秦说话。老秦看上去是个老实人。话不多,问一句他就回一句。说老秦老实,是有例子的。他家养鸡,鸡长大了,人家问,老秦你的鸡怎么卖,他说15块钱一只,而不是多少钱一斤。问的人占了便宜,赶紧掏钱买走。还有一个事也能说明问题,据说有一回他同后山的一户人家买了一群羊,放牧的时候,羊自己回它们原来的主人那里去了,老秦没办法,也不敢去讨要。

老秦又是聪慧的,他会开车,门口摆放着一辆摩托和二手小面包。

那时,老秦一家住在离新居不远的一处水沟边。那是两间矮平房,门口还打了围墙,从外面看去,有点像老式的公共厕所。用公共厕所去形容他家,并非恶心人,也不是故意贬损别个。那卫生状况,你是想像不到的,比起厕所来还有过之不及。满院坝跑的是鸡狗,地上全是粪便,找不到地方下脚。我们想进屋看看,还没跨进去,屋里却窜出几只羊来……

老秦家就是这样,长期同这些活宝同吃同睡,习惯了。当时领我们去的村干这样说。

那么,为什么还打围墙呢?

村干说,那也是没得法,老秦家的情况太特殊了——老婆子高位截肢,精神不太正常,发起病来,经常不愿穿衣服,一丝不挂在门口晃荡,不得已才筑了围墙将她圈起来。

后来又陪小杨去了几次,才知道老秦家真的很不一样。老婆子,一双儿女都患有间隙性精神疾病。都说是老秦,要换作其他任何一个男人,可能早就受不了了。

老秦说,儿子好的时候在城里帮别人洗车,有好几年了,老秦很少见到他。女儿呢?跟着一个男人在其它县生活。老秦见到他们的时候,多半是在医院,那是在外面犯病了,警察打电话来,老秦又不得不去医院照看,有时还看不住,看丢也是常有的事。我们上门多次都没见着他的儿女,只有老秦和老婆子在家。

小杨说,老秦住的这个房子是临时性的,镇子里修路征用他的土地补偿了两套安置房,早就交房了的,可是,他一家住不进去。为什么呢?因为谁也不愿与他这样很不讲究的人为邻。没有办法,村里只好代他将那两套房子处置掉,另外选了一块地基单独建一处房子给他住。

现在,我们看到的房子,他们一家去年已经搬迁入驻了。为了改变老秦不讲卫生的习惯,小杨经常上门劝导,鸡鸭只能在关在圈舍里,不能同人混住,院坝也要经常打扫。

……

再问你一遍,我是哪个?

我们要离开的时候,小杨再次问她。

我晓得你是哪个。

杨,杨……她可能是站得太久了,单脚跳了几步。另一只裤管空空荡荡飘着。

好嘛,你们慢走啊,下回再来。

我们走出院坝,能清晰地听见到她这么说。

我叫你,你记得开门

我说,你的头发太长了,我陪你去理发店。

不去。

为哪样?快过年了,打整下个人卫生好过年。

他们都是骗子。

你说谁?

理发店。上次我去那家,讲好的五块,结账硬要我十块。

……

我明白了,老葛不去理发的原因。

葛仁是我的帮扶对象。他住的那间房子在路坎下,顺着一侧的几级台阶才能下到他的院坝。水泥地面粘了一层斑驳的青苔,显然是很少有人走动的缘故。

他瘦得不成样子,背有些驼,像只捞起来失去水份的虾子。

第一次敲门,敲了好几分钟。那是小杨带我去的。

我说,他是不是出门了?

不会的,小杨说。

葛叔,葛叔……

小杨十分耐烦地一边敲一边叫葛叔。

他果真没有出门,敲了半天,左下的角门才轻轻启开,探出一颗头来。

猛一看,有点超出想像——一头白发下,苍老瘦弱的身体,如果没扶着门框,好像要站不住。

小杨把我介绍给他。他只瞟了我一眼,仿佛我是空气。

接着,小杨问他,又才从床上爬起来吧?

他表情凝滞,嘴皮像被什么粘住了似的,难以张开,从鼻孔里挤出两声,嗯,嗯……算是回答。

我看着他,不解地问,已经吃早饭的时间点了,怎么还在睡觉啊?

他把头车一边,挪了一下身子,我们挤进去。

屋子纵深两间,外面一间地上除了两个老南瓜,什么也没有。里面那间才是他经常活动的地方——靠墙角一张床,挂着帐子,看不出颜色,床上油亮的被子揭开一角,也许还有温度;床头有个小矮柜,上面放有几本书,其中一本是农村市场上买的那种老黄历,书皮伤痕累累;床对门墙根立有一个稍高一点的柜子,摆放着炊具,没有章法,那显然是灶台了。屋里也没有多余的凳子。我们站着,他坐在床沿上。

你怎么那么瘦啊?是身体不好吗?我把语调调得极致温柔而友好。

他长嘘了一口气。

小杨接过我的问话,他是吃得少,一天才吃一餐,咋个不瘦。

啊?一餐,为哪样?

他就是这样……

回头,小杨才告诉我,他有点自闭。常年累月把自己囚在家里,不与人往来,已经脱离了社会。政府给他的钱,他舍不得用,连去银行取钱也不会,也不放心别个,他只相信村委唐主任。没钱用的时候,就让她帮他取来……

他害怕接触人,对人没有信任感,这就不奇怪了。

为了让他对我产生好感,我得想点办法,免得以后来,他不开门,不理我。

要知道,帮扶对像不友好,上面来检查,他只要随便说句不满意的话,我吃不了就得兜着走。有时想想,我们与群众之间到底怎么了?

后来,我多次登门,帮他安了电视,并教会他如何开关;请人修缮浸雨的墙体;还同他摆龙门阵……终于,他愿意把扎紧的心篱开启一条缝,说起了当年往事。比如,说他上过初中,写得一手好字,之前门上的春联都是自己写的。还谈过一场恋爱,喜欢一个姑娘,喜欢得不行,可对方却伤害了他,他说他太专一了,一气之下,从此关闭了自己的情感之门,永不打开。唉,我说,你那不是专一,是一根筋。这是后来,他对我不设防,才敢跟他开这样的玩笑。

接起开头说的事,那次他不愿意出门理发。正好那天逢赶集,我来的途中,留意到街头有几个摆地摊的剃头师傅。

我同他商量,不想去店子里,我找个师傅上门来可好?他同意了。

我悄悄同剃头师傅讲好,别在他面前提钱。他若问,就说五块,也不要问他要钱,回头我付给您十块。

有时,我暗暗想,我们面对的这些群体,他们的心灵曾经受到过我们无法想像的伤害,才让他们不自觉地为自己筑了一道与世隔绝的篱笆,若要走近他们,不仅仅是送钱送米那么简单的问题,得多想些办法让他们感受到身外还有春风和阳光。

以后每次,他依然紧闭房门,我依然要敲几分钟。他始终是要打开的,因为我同他说好,我叫你时,你要记得开门。

村庄之外的灵魂

这几天,吴正明老是担心这个问题,说他的眼睛近来模糊得厉害。

老杨答应他,等过完五一就带他去检查。但老杨心里有点不踏实。

老杨是我们单位的头。

他的这个对象很有“个性”。他来结对子的时候就听说了,吴正明不近人情,凡是上门的干部皆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于是很长一段时间,村干部们都不太敢去找他。

吴正明住的地方在远离村子的一处山脚,单家独户。一条水泥路通到屋门口。

他爱骂人是因为他总认为别人嫌弃他。

他的认为也许不无道理,原因是他曾经患过麻疯病。

这种病在上个世纪中国一度谈病色变,很多病例被隔离在偏远的乡村治疗。我记得小的时候,离我们村子较远的山沟里就建有一处麻疯医院。经过几十年的不懈防治,这种病得到了控制,现在几乎看不到了。

可是,当年的那些病人,存活的已经进入老年,跟正常人没有两样,但或多或少仍然受到人们的排斥。吴正明就是这其中之人——长期处在村庄之外,人们把他当成危险人物,没有人愿意接近他。反过来,他从自卑,害怕接触人,到怨恨,到拒绝接受同情……设身处地,他承受的身体和内心双重疼痛,我们如何不能理解呢?

老杨取得他的信任是源于上次送他去住院。

那还是刚接触不久,吴正明就得了一场病,胸闷气短,咳喘不已。镇上派卫生院的医生来接他治疗,他拒绝。他心态很不好,消极到听天由命。

老杨上门几次,方知他之前与卫生院的个别医务人员发生过不愉快,为此,他咒骂了很长一段时间,心里耿耿于怀。

那么,我们不去镇卫生院,到市医院去如何?

很多时候,面对一个外表看上去多么冰冷,多么拒绝,多么绝望的人,那不一定是他的真实,我们需要俯下身倾听,就会触摸到他内心的柔软。

吴正明不再拒绝老杨,是在那些病痛的日子里,精心的照料打开了他长期封闭的心门。

病好出院后,老杨每次去看望,他都显得十分热情,老远就站在门口,打招呼,递板凳,一落座抓住老杨兴致勃勃款龙门阵。

吴正明讲过几次,近来,他的眼睛看东西越来越模糊,万一瞎了,谁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老杨认为可能是白内障。让他别担心,一定尽快带他去市里瞧瞧。

然而,最近,市里几乎天天开会,这一晃,又过去两周了。

当老杨再次抽空登门,心里有种莫名的不踏实,因为他发现前几天贴在屋子外墙的宣传、信息资料不见了。老杨问,他说是晚上风吹跑的,天知道呢?

吴正明的内心毕竟是多疑脆弱的,老杨心里清楚,大概是上次承诺尽快带他上市里看眼睛,由于时间安排不过来,延误了,他用这种方式来反应他的意见。

由此,老杨想,但愿五一后别再有什么事情耽误他们的约定。

虚掩的门

那天,我们从他家出来,都在想,他心里到底装着什么?是不是有股很邪的力量在主宰着他。

我们趁他不在家,愉愉看了他的房间——差点没把我们吓着,房间乱得不成样子,一股异味扑面而来,四面墙壁写满了黑色的大字,最为醒目的是:阿弥陀佛。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接待了我们。

老太太身体微胖,满面愁容,总是叹气。

这会儿,他又不知窜到哪里去了。老太太说。

这么说,他在家是呆不住的?

有时,他也会老老实实呆在他的房间,只是不让人进去。也不与我一同吃饭,衣服是无论如何不会脱下来换洗的。有次,我说他要讲点卫生,都是个大小伙了,以后还要讲媳妇呢?然后他就发脾气了,故意舀了一瓢大粪泼在自己身上……哎哟,我这是哪辈子作的孽啊……

老太太苦着脸,欲哭无泪。

我现在已经哭不出来了,她说,这可能就是命,是上天安排他来折磨我的。

可怜的老人家讲起她这个孙子,悲怆的神情让我们的心也跟着犯堵。

老太太的这个孙子叫山权,27岁。据说,这原本是个完好的家庭。不幸降临在多年以前,那一年,老太太的儿子意外病故,接着大孙子也死了,连续的不幸福沉重打击了这个家庭,儿媳接受不了,不久离家出走。当时,山权还在上中学,后来还考取了技校。家里的变故使他越来越沉闷。

从技校出来,他到凯里给一家洗车场打工。以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有一次回来,突然对奶奶大发雷霆,说什么是她害他失去了家庭。孙子的发作,让老太太摸不着头脑。后来得知,原来山权不知从哪里听信了谣言……当他清醒时,又泪流满面地给老太太道歉,不停地忏悔……可是,这种周而复始,间歇性的发作,使他渐渐失去了正常的思考和行为。老太太说,去过医院,吃过药,不起作用。严重的时候,有暴力倾向,对人动武。

最近这两年,他不再去打工了。但人们还是会经常看到他一个人走在去凯里的路上。

我们见到山权是在村头,他正端坐在一个土地庙门口。

山权,你在这里干嘛?帮扶他的小吴同他打招呼。

他显得有点腼腆,答,看风景!

你还骂你太(奶奶),打你太不?

不骂,不打!

这就对了,你太心疼你,你不能打骂她,晓得不?

晓得!

……

他太也说了,他现在安静多了,话很少。也晓得洗脸,洗衣服。

以后,我们照例经常去看望山权,多半时间都能遇着他。每次去,他的房门虚掩着,听见我们与他太说话。我们有意夸奖他字写得好,对他太比以前更孝顺,有很大的进步……他会探出头来与我们打招呼。他的脸不花,衣服比以前整洁干净。

(注: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名字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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