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说,北京的风可真大!
阿文下意识地捋了捋衣领,将它立起来,脖子缩进去。虽是冬季,北京并没有传说中的寒冷,也没有让人恐怖的雾霾。
沿人民大学长长的墙根走,人行道上铺了一层杏叶,金黄耀眼,将行人的目光引向路的尽头。
走完墙根,就到了人民大学的东门。
几个保安穿着厚厚的棉制服,帽檐压得低低的,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稀稀拉拉的学生。当然,还有我们。
掠过保安,穿过大门,我同阿文说,这人大的校门,真低调。
想想我在一些地方曾经看见过的无数的门,政府的、暴发户的、打工回来的……那些门有理无理修得雄伟气派,好像要告诉仰视它的人,这可不是一般的门。实际上只有修它的人知道,那门只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
这些天,我俩就是这样,经常从这个低调的门进进出出,它从来没有引起我们格外的兴趣。倒是无意间发现一种新事物——对我们来说,是这样的——在墙根有一绺崭新的蓝色自行车,颜色鲜艳,码得整整齐齐。我们本想骑着它到校园里转悠的,可是这些自行车需要申请电子钥匙,二微码解锁,想想培训很快就要结束了,加上交押金、退押金手续挺麻烦的,也就作罢了。
有些事,总是颠三倒四的。乡下人走路赶集的时候,城里人骑自行车上班,等到乡下有了自行车,城市满街跑的是轿车。这会儿,乡下人好不容易成了有车族,城里人似乎又要活回去,改骑自行车了……
我总想找到人大的标志。事实上,它的标志不是显而易见的。除了知道它是全国重点大学,首任校长乃著名教育家吴玉章之外,我难以获得更深的印象。毕竟,我不是来考察它的,没有充足的时间去感受它的学术氛围和辉煌历史。唯见那排打眼的白杨,在校园空旷处站得笔直,晨昏风吹来,叶子在头顶哗啦哗啦作响。
2
在大都市出行,地面上的车流簇拥如蚁群,行动似蜗牛,令人心生恐惧。选择乘地铁是最明智的。北京的地铁,每条线路在地下互相交通,织成网络,可以快捷通达每一个重要的节点。比如飞机场、高铁站以及上班、购物、旅游的地方。
北京地铁虽然有15条之多,但你千万别去凑早晚上下班高峰的热闹,那样非挤得透不过气来,还不定能一波就能挤得上去。有一次,我就赶上了那个节点,等了三波才轮上。
习惯于在天空下,地面上,阳光里,风雨中行走的我,便善意地认为,北京人的出行像地鼠一样,一会儿从这个洞钻进去,一会儿从那个洞冒出来。他们走路低着头,坐车低着头,吃饭低着头,手机粘着眼睛,牵着鼻子。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低着头来,低着头走了。
在北京,路虽多,却经常找不着路。找不着,你若硬要估摸着走,那好吧,多半会南辕北辙。老实说,北京人还是很热情的,你要问路,他们便会停下匆匆的脚步,卷着舌头,打着京腔告诉你,从这里走200米,往北,然后往西,再往……我的方向感瞬间就消失了。
3
香山红叶一定红了,我想。
直到坐上出租车,司机说,你来晚了。
我还是要去的,冲着小学课本上的《香山红叶》,一定不能错过,不管它有没有红叶。
山脚的景观,跟许多景区门前一个样子,红红绿绿的招牌,充斥着商业的味道。东倒西歪的摊位,无精打采……也许还早,大大小小的店面没有人气。风,一个劲地刮,很快就把大槐树的水分刮干了,叶子落下来,颜色还青绿着,被风卷着满巷道里乱滚。
作家杨朔在他的《香山红叶》里说了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了。我只是想像,香山应该是满坡的枫树。而且那些枫树非常高大,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从山下出发,穿过林下树荫,那燃烧着的火红的叶子带着阳光的味道,冷不丁从头顶飘过,打着转儿,轻盈地落在跟前。爬上锋顶,回望山下,当是“层林尽染”。
我一边爬一边在心里犯嘀咕,香山真有红叶么?就算是来晚了,至少可以看到落在地上的枫叶呀?可是,什么也没有。而眼前的景象与贵州相比,香山的树就是一小丛灌木。好在,到了半山,终于得见几片红得正浓的红叶。我认真地按下快门,留下几张照片,也不枉到过香山赏了一回红叶。
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重读了一次《香山红叶》,方知那时杨朔也没见着红叶。他那次去得太早了,叶子还没红透,他的向导告诉他,红的并不是枫叶,叫红树。
香山没有看着红叶,却在北大的未名湖畔感受了秋的味道。
北大是中国学子向往的地方。未名湖是北大标志性景观之一。上一次去,到处青绿一片。这回就不一样了,湖岸这一丛那一丛,红的、黄的色彩如花一般次第开放着。等走近了才体会到,它是一团火,整个植株升腾着熊熊火焰。未名湖的红叶,要逆着阳光欣赏。红色是透亮的,每一片叶子里亮着一盏小灯,万千的灯集中在一起,一齐亮起来。未名湖的红叶,要站在湖畔的小径上欣赏。一抹红色斜着身子探向水面,湖水里立刻有了同样一抹红色与之对应。这时,生怕有一丁点动静打破水的宁静,便再也找不到水中的色彩了。未名湖的红叶,要配着山石与博雅塔一道欣赏。一树火红总是以恰当的身姿处在不同形状的山石之间,也不知谁是谁的点缀;更不用说,从红叶的耳鬓发梢看过去,博雅塔的“湖光塔影”更曼妙了。
4
天安门、王府井、长城……总要到过一处,人家才相信你真到了北京。
天安门是神圣的,电视里它雄伟高大着。到了跟前才知道,建筑的本身并不高大。高大的是它的历史与不二的象征。有时,越是心爱的东西越要与它保持一定的距离,让它的美好绵长久远。我与阿文选择上灯的时候去观天安门。
夜色中,已经接近零度,但并不影响全国各地来的人们观看天安门的兴致和热度。
在北京,除了那些长在地上,摸得着看得风的景观极具吸引力之外,更在于它深厚的艺术文化氛围。国家美术馆对学美术的阿文来说是个梦想。他说,能在该馆展出作品,是每个画家毕生的追求。运气好的是,著名的山水画家王界山的个人作品正好在美术馆展出。对于美术,我是个外行。同去参观,只是给阿文作个伴而已。阿文介绍,这位画家的笔墨功夫主要体现在对北方山水的理解与表达上。在展区一方墙壁上,我们还看见画家到黔东南采风的苗山侗水作品。那些画作所表现的笔墨又与他的北方性格迥异。难得一睹名家的作品,阿文大概是看不过来了,只好用相机拍下来。在出来的门口,有个旧书摊,正好有几本王界山作品集,阿文毫不犹豫地将它们淘走。
有时,好好的一桌美味,突然落进一只苍蝇是什么感觉——从美术馆出来,走到一个拐角处,突然看见人行道上停了一串“天猫”快递电动车,一群快递员正将所送的物品当街抛来抛去,嘴里不屑地抱怨着。那时正值“双11”的第二天。没想到媒体报道的快递恶行被我看了个正着。我随手举起相机拍下他们的“职业操守”。其中一个看到我的镜头,便过来警告我,但同时也停止了他们的恶抛行为。这一幕如鲠在喉。
5
有电话打来,北京的。我感到有些惊奇。那会儿,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早着呢。我正在寝室闲适地乱翻一本书。
打电话的是黔东南的老乡,我差不多忘记了,在北京还有这样一位存在手机的“朋友”。
去宾馆的途中,我在人大外墙根下拍了几张杏叶黄了的照片发在微信上,他大概看到了。这个老乡是上次来学习遇上的。他在北京打拼多年,好像说过是从事与文化产业有关的工作吧,我记不清楚了。那时,他特意请我们黔东南来的老乡在后海吃了一餐饭,彼此留下了电话,加了微信。这次,仍要请我吃饭,我以时间安排得紧为由,婉拒了他的美意。在北京不容易,人家都很忙,我何苦为一餐饭去打扰呢。
几乎与我同时,贵州的几个摄影朋友也到北京培训。他们是中国摄影家协会对贵州的“扶贫对象”。其中一个叫“看雨”的是我们县摄协副主席。整个贵州只有五个名额,他争取到一个。那时,他担心不能成行,因为单位的事情多,领导可能不愿意让他走,最终他还是来了,真为他高兴。在北京呆这些天,他们的时间才是真正安排得紧,晚上做作业要到十一二点,本来想着有幸碰到一起喝杯二锅头的,一直拖到准备返程的前一晚方得如愿。我们在人大对面的商场地下层找到一家有点西南口味的饭店,大家非常高兴和感叹,居然因为不同的培训内容同一时间在北京相聚。那晚的二锅头喝了几杯已记不清楚,只觉得北京的冬天真的不冷。
北京么大,人是那么多,但几乎没有人认识我们。即使有一两个“半熟”的人,也不敢贸然拨通电话。我问阿文,你在北京有朋友吗?他说有,一个画友,亦是老乡。
那位叫秀泽的老乡,在宋庄。见到我们,他怪阿文没提前告知有家乡管文化的“领导”同往。阿文后来半真半假地对我说,他当时心里没底,万一老乡不热情,不是很尴尬吗?事实上是我们多虑了,秀泽很厚道,侗乡人的品性一点都没丢。阿文说,秀泽从小就非常喜欢美术,没上过什么学,打工途中四处拜师学艺,老师们除了看中他的悟性,更是被他的真性情所感染。在宋庄,我们见到了秀泽在当阳求学时的老师和画友。其中一位当时是给秀泽“指路”的刘老师。后来秀泽到了北京,画艺精进,小有名气后,仍不忘记恩师,并将他介绍到身边来。我们的到来,原本是普通的造访,但秀泽却将我们当成亲人来看待,那种热情超出我们的意料。晚餐在推杯换盏中被书卷气氤氲着,被酒香包裹着,被友情燃烧着。
秀泽将我们送上出租车时,夜色中下起了濛濛细雨,宋庄便多了一份书香和妩媚。
6
我又一次来到北京,与上回仅时隔一年。
那天清晨,我在高铁上醒来,迎着北京的第一缕阳光走进位于芍药居的鲁迅文学院,开启了四个月的文学生活。
鲁迅文学院有两个校区。一处在八里庄,一处在芍药居。
上一年,我有幸在八里庄那边读“编辑班”。那是一个精致的小院。印象深刻的是,几棵高大的银杏树下有一个古典的回廊和一个四角凉亭。回廊下我们举办过中秋诗会,那夹杂着少数民口音的朗诵仍回荡不绝。使我挥之不去的是凉亭月夜——我以《小院》的名字记下当时的情形:
门口的老电线缠绕成诗行
有谁在星夜低吟浅唱
晚来的风
摇碎了月光
凉亭的冰啤酒快喝到天亮
虚构的情节横冲直撞
追梦的目光
穿越长廊
期间,老师领我们到芍药居校区参观,碰巧遇上有个贵州老乡在那儿读“高研班”,那时我才知道原来鲁院会同期开办不同层次的班。据说高研班是最高级别的班次,学制四个月。当时心里不免泛起“醋意”:什么时候,自己能来一次高研班多好啊!
终于,在一年后的一个阳光暖暖的秋天,梦想成真。
这次北京之行,是来圆文学梦的。
第三十七届高研班是一个56个民族齐聚的作家班。
那天,我第一个到校。当拖着行礼箱出现在一楼大厅时,保安感到有些吃惊。心里仿佛在问,一大早的,怎么就有人闯进来了?我说明来意,他放弃了盘问。这一路上,我明显感受到一些不一样。比如,高铁站随处可见安保人员,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我转乘的125路公交也专门配备安全人员,他似乎很警惕我手上的两个包袱,落座那一两分钟里,还时不时回头瞄我,搞得我有些不自在……突然才想起,国庆节不正好要来了吗?过几天就是七十大庆,我能理解,也很荣幸跟首都人民同庆。
这一次,有足足的四个月文学生活够我享受——
进入十月,北京的天空碧蓝如洗。
很容易感觉得到,早晚温差明显,秋的面容开始显现。
早上九点,阳光翻过院墙,风清凉,吹落点点光斑。所有的秋意来自于醉意的目光。
鲁迅文学院与中国现代文学馆,共享着一座雅致的院落。布局合理的几栋建筑之间,点缀着花草树木、池塘、文学巨匠们的雕像。曲折的小径巧妙地将它们牵连在一起,就有了幽雅的韵味。
刚来那几天,还感受不到它的美丽。那时,整个院落还是一片青葱、纯粹。好多事情就是这样,初时,看不明白,想不透彻,但你得努力地生长、爬涉。
过了一个月,恍若一夜之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打开了秋的染料。于是,层次分明起来,丰富起来,有了诗意。哦,原来,时光可以成就那些一直没放弃的梦想。
我与鲁院的每棵树朝夕共处,彼此陌生又相熟。有的树,我熟视无睹。有的树,它让我记住。最惹人的是花园中心小径旁的一株叫不出名字的树,浑身挂满了红豆般的果实。那可是万绿丛中的火红。它的叶子像一枚枚鸟羽,在阳光里翻飞,透着黄光。它是这片林子里,最先着色的精灵。引诱你到它跟前,细细打量一番,忍不住想伸手摘一粒放在舌尖,是甜的么?
这棵“红豆”树,最初我不认得它,因其独一无二的火红吸引了我,才在百度上查寻,方知名唤“金银木”。又因它“经冬不凋,可与瑞雪相辉映”别名“金银忍冬”。
长在鲁院与长在贵州的乡下,树是不是跟人一样,有了不同的命运?山野里,什么树没有啊,即使你是一棵了不起的树,那又怎样?从一棵树的背后,我们也许能看见自己。
侧过身来,转到“沈从文”身边。他隐隐约约的容貌,透出他一惯的婉约气质。在文学的长河里,《边城》永远是后来的写作者想要抵达的远方。
在红房子拐角处,靠着椅子背的一棵很阳光的树。我敢说,多少脚步从它身边走过,都没好好看它一眼。即使它下面有一把椅子。我说的是秋天以前。现在不同了,你老远就会被它吸引。它像一团火,使你的眼睛一亮。就算你不累,也很想在它面前驻足,或者坐在椅子上。这时,矮墙外面将要西去的阳光正依依不舍地与它握别。
行走在矮墙下,步道一侧成排的银杏点染了秋的色彩。进校那天,我便注意到枝丫上挂满了沉沉的果实。这时,不仅果实黄了,杏叶也绣上了一道金边。更别说院里前面拥抱着步道的几棵银杏。那时,素色的叶片,如一柄纸扇子,你走过去,就会听见呼呼煽动。但我更愿意把它看成是一棵着百褶裙的树。小小的裙摆,你会发现它先从底端滚一层浅黄,再过几天,那道滚边越来越宽,像掉在宣纸上的颜料,或者清水里的墨,肆意地洇开来……我站在树下,发了一下呆,仿佛听见它上面暗自走动着的针脚。我想,是不是无意间缝进了我扔掉的好多时光。
池子边的一笼酒红的藤蔓,摇曳着火信子爬向深蓝。恰有一缕风贴着池塘吹过,水里的那簇火焰跳动着洇开成一抹胭红。眯着眼,透过叶片看过去,太阳也眯着眼看过来,于是两道星芒碰撞在一起,那色彩便有了一种奇幻、眩晕。
椅子上,有几片歇脚的黄叶在话别。轻轻走过去,不忍心打扰。对于一片树叶来说,它们将在这个午后,告别曾经的青涩,开启一段新的旅程。秋风起,它们随时化身为泥,成就另一个新生。确实是这样的,你看它们的伙伴,有的来到树底下,以它们的方式集结,簇拥着,手握在一起,身体抱在一起,心贴在一起……
勇敢一点,兄弟姐妹们。它们仰头对着还挂在树稍的黄叶说,很快就得到了回应,又一些黄叶从高处一跃而下。与过去决绝,需要一种勇气,那旋转的姿态是重生的涅槃。
这秋天的午后,这午后的阳光,舒坦而又可贵。正如我们在鲁院的日子。随着满院的秋色加深,我心中的那片叶子开始着色变黄,这就是文学的温度,是起点转身。
这午后的阳光,已经走过鲁院文学生活的半程。这才恍然,那些读过的书,那些还没读到的书,那些老师的点拨,那些将要点拨我们的老师,那些成全我们鲁院文学生活的亲人、同事、这院子里的每一个人,还有陪伴见证我们的每一种生灵……都在这个秋天,留下温暖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