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天香

清晨出门，忘了添衣。一阵风爬上手臂，凉嗖嗖地直往袖口钻。抬头看看天，似乎更高远了一些，这时空气中飘来一阵清香。继续走，这香的味道愈加浓酽了。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要不是街边一行行绿荫荫的桂花树就在眼前，你真怀疑这香是从天外飘来的。

小县城在成长，越来越多的花木被请进城来。人行道旁的桂花树还是多年前种下的，决定种桂花的人，也许没有更多的想法，一来这树好活，二来人们愿意接受。许多年过去了，有些树经常被不速之客侵扰，虽然长得瘦骨嶙峋，终究还是活了下来，稍稍偏僻一点的街巷，桂花幸运地长得牛高马大。像伞一样撑在人行道上，很快，人们就感觉到它的好处——任何时候，它们总是葱绿而精神着，让灰不溜秋的街道有一线生机；夏天，从树下走过，烈日挡在树外，阴影里透着凉爽和快感；当你走完那段夏日，冷不丁，闻到一缕久违的芳香，这时，你才注意打量一下那枝丫和叶片间，哦，原来什么时候缀满了密密的小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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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的花语寓意着世间美好、吉祥，为人芳直不屈，才气出类拔萃……因而，在花的世界里，桂花素来普受喜爱，是歌咏传情的对象。

我记得有首民歌叫《桂花开放幸福来》是这样唱的：

桂花生在桂石崖

桂花要等贵客来

桂花要等贵客到

贵客来到花才开

……

桂花的“桂”音通“贵”，以其高贵的品质来映衬人的品格。在当时背景下，桂花要等的贵人是进入布依族当地的军区土改工作队，表现布依民族当家作主的喜欢心情和待客之礼。

古代文学作品中常常有桂花的影子。桂花被赋予更多的感情色彩和文学意向。

一位南宋的落魄文人四处飘泊流浪，寻找晋升的途径。他到杭州后，得知老朋友孙何正任两浙转运使，便去拜会。无奈孙何门禁甚严，他是一介布衣，无法见到。于是写了一首词，请当地一位著名的歌女弹唱。后来，这位歌女在孙何的宴会上反复地咏唱这首词，孙何方知是他门禁在外的那位老朋友所作，便请他吃了一顿饭，就把他打发走了。

这个落魄文人就是柳永，后人在他的《望海潮》里面读出他在杭州的这段故事。其中“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形象地提炼了杭州的美丽特质，只是没想到它身后却裹着词人内心的落寞。

后来，在读《红楼梦》时，也注意到了里面的花花草草，其中的桂花亦是少不了的。

第二十八回：蒋玉菡作的酒令有“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只是还不知道，这桂花油是吃的还是擦脸的，至少一般的女儿家是买不起的，不然怎么会发愁呢？

在《红楼梦》中，作者除了通过桂花油描写“四大家族”奢华贵气，同时桂花也在故事的关节点照应了人物命运和情节的转折。

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看到金陵十二钗副册判词“自从两地生孤木”中的“两地生孤木”暗含一个“桂”字，意指“夏金桂”，自从夏金桂嫁给薜蟠，香菱就没有一天好日子过，终于被折磨致死。预示了香菱的命运结局。第七十六回贾府中秋家宴，贾母先是命人折了一枝桂花击鼓传花，只是这回中秋，因贾家刚被抄家，贾母在秋夜里听到“桂花阴里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然比先前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贾母不禁伤感。”微凉秋夜，缕缕桂香，笛音凄楚……由此，贾家由奢华转向败落。

桂花更多的被古代文人表达为幽居静处。在灿若星辰的“借桂咏怀”诗歌中，我最喜欢“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的幽静与空灵。内心的平静于盛世王朝浮华之外，更显出诗人心境的旷达与淡定。

花开花谢，草荣草枯，再自然不过了。花草本无情，人心却有意。于是就有看花不全是花的情绪了。欣喜与哀愁便在文学作品中得以渲染，花就有了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就有了生命思考，情感的表达，就有了审美的需要，艺术的驰骋……

2

在民间，桂花也深受人们喜爱。

那时，寨子上，人家的房前屋后都会种上些果木花草。农家人种的花草果木，不像城里人那样去天天侍弄它们。栽上几乎不用去管，爱好一年半载往根子上施点农家肥，便任其生长。

桂花不常有，一个寨子上有一两棵就不错了。我们寨上的桂花是野生的，长在远离人家的山脚，脸盆那么粗。山野里，除了人和动物就只有林子，什么花木没有？平常没有谁去惊扰桂花，人们视它同许许多多的花木一样，司空见惯了。只有到收完稻子，夜里天上的月亮大而圆的时候，山冲里清风送来丝丝香味，人们方知，桂花开了，农民的耕种又得了一年，也该适当歇息一会儿了。

饭后，奶奶把小方桌子搬到院坝边的核桃树下，摆好月饼、葵花籽、花生，酌好包谷酒，倒上桂花茶，插一对红烛，点三柱香，燃三刀草纸，嘴里便要唠叨几句保佑之类的话。我只等她的嘴皮子停下，忙去抓桌的月饼——每年只有那么一回吃月饼的机会。包月饼的纸被油浸泡成透明状，撕去油纸，刚要咬开，焦脆的皮只往下掉，奶奶看见心疼地招呼慢些，掉了可惜。那会儿月饼馅儿并不复杂，甚至简单，多半是可见的花生仁、肥肉丁，但是特别清香有味。把里面的花生仁、肥肉丁抠吃完，就听见小伙伴扯着嗓子喊“摸秋喽！”跟着他们去庄稼地里跑一转，“偷”得一些瓜果“脏物”煮了吃。

“摸秋”的小伙伴中有个比我大一些的女孩，我们在“偷”花生的时候，她顺便爬上那棵桂花树，摘了一抱缀满花香的桂花，准备送给我们回家插在汽酒瓶里，可是男孩子都不喜欢，她只送出去几枝。听奶奶说她生在八月十五的晚上，难怪她的名字叫桂香。其实，那时乡下的女子取名喜欢把“桂花”带进去，村子上除桂香，还有叫桂秀、桂苹、桂枝的。

等回到家时，父母都睡去了，还有奶奶耷拉着眼皮在等我。我的动静把她惊醒，便将桂花递给奶奶说是桂香送的，奶奶说真香，桌上的桂花茶是桂香奶奶早上送来的，等明儿再摘些来，我们也做些送去，不能光吃别人家的，要有来有往。

我们村都有做桂花茶的习惯，而且做好了，要相互赠送品尝。不止是桂花茶，谁家做了什么好吃的，都会相赠邻里之间，这是大家加深感情，和睦相处的方式。那时，我们这些小娃娃就成了大人的“跑腿兵”。久而久之，我大概知道桂花茶是怎么做的了：摘下的桂花要先用盐水浸泡半个小时，去掉苦水以及消毒，然后拧干，一层糖一层桂花装在瓶子里，瓶盖拧紧，2天后就能泡茶喝，香甜回味，时间越久越好。

奶奶把我拉进她怀里，给我讲“月亮公公”的故事：说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个叫吴刚的神仙，因犯错被玉皇大帝罚到月宫里砍伐桂树，他砍呀砍，砍了一整天，到了夜里眼看快要砍断了，可累得不行睡去了，当第二天醒来，砍开的口子却重新长拢了，他只好又接着砍，一天天下去，情况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就这样，几千年，吴刚一直不停地砍树……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我准备用手指着山头亮光光的月亮，奶奶急忙把我拽回来，说别乱指月亮公公，吴刚正生着气呢，等你睡着了当心他用斧子割下你的耳朵。虽然我用手捂着两只耳朵一时不敢入睡，但终究还是抵挡不住眼皮打架，一觉醒来，摸摸耳朵还在，为之庆幸。

民间传说中的桂花多了几分神秘感和浪漫情怀，原来它可是天上的神树，难怪开的花这么香。吴刚伐树不止，忙里偷闲还酿了桂花酒，每年中秋一定有人去探望他，这些人一定是品德高尚的人，才配喝他的桂花酒。“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这是毛泽东在他的《蝶恋花.答李淑一》中借用了这个传说表达对亲友的思念。

3

前些天，我与同事去走访一位老人。她住在离寨子更远一些的山沟沟里，一个人守着两个儿子的房子，整天没有见到一个人来。见到我们，她便抓住我们的手说过不停。我们已经去看望她三次了，每次如此。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要是年长月久，她会不会患上失语症？或者，她哪天生病了起不来床，有没有人知道？好在，不久，这个村子会整体移民，搬迁进城，这让我心头略略宽慰一些。这一次去，老人房子边一棵高大的桂花树，远远地飘来了清香。我问她，以后不在这个村子住了，你最舍不得的是什么？她说，桂花树。这株桂花树，她初嫁进屋就有了，年轻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不舍，后来，两个儿子举家外出打工后，每年秋天，桂花飘香的时候，她就在想，过不了多久，儿子就要回来了，就有了盼头。可是后来几年，儿子们过年也少有回来，说是放假时间不多，懒得来回奔波。最近这两年，老人耳朵有些背，接儿子偶尔打来的电话，也听不清两句就挂了。今年不一样了，老人抚摸着她的桂花树说，儿子今年一定要回来的，因为他们一家要到城里住新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