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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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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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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的寨子

曾经,寨子的小路跌落我撒欢的小脚丫子,寨子的树上挂满我无忌的笑声,寨子的夕阳里迎来暮归的牧童,寨子的春花开在忙碌的背影里……

再次见到姑父,他已是80多岁的老人了。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驼你在肩上看生产队放炮打雨的事吗?那年天旱啊,快俩月了不下一滴雨,炮一响,你便吓哭了,还尿我一身,呵呵。

姑父身体还好,就是腿上的风湿让他有些行动不便。从抗美援朝的战场上下来,他就没离开寨子。他讲这话的时候脸上有孩童般的幸福,他说,那时寨子热闹而有趣。花开的时候,小伙子们总是先唱起情歌,惹得绣楼上的姑娘不得不亮开嗓子接过来,这一来二去的踏歌传情,把那些花儿颤得片片飘落。小娃娃们背起书包在花树下疯跑,花片啊像下雨一样落得满身都是。农历过了二月,老人们一听见布谷鸟叫唤,就迫不及待盘算着春天的农事。寨子啊一下子就活络起来,翻地、播种、除草……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那时,寨子虽然贫穷,但它有生机,有情感,有廉价的幸福……

人到了一定年纪,就爱大把大把将那些旧事从记忆里拽出来。

寨子的老人闲谈时,一开口免不了拿过去与现在作比较,生出一些对时光变迁,物是人非的感慨。说屋坎上的东狗出去打工几年,那次回来把老婆孩子也接走了,老屋长久没人住,日晒雨淋,地上起了青苔,门前长满了齐头高的苦蒿,屋架子腐朽得快站不稳了。说下屋的桂秀初中没上完就进城做那事了,有人看到她回来过年,打扮得那个妖啊,无法形容,送了些钱给她老娘修房子,兄弟也顺利讨上了媳妇。还说本分的新强两口子上辈子修来的福,三个崽都读书上进,考取了工作,吃国家的饭,现在把老两口接到城里同住。最后,老人们无不感叹道,现在年轻人啊都在外面,他们是不打算回来了,留下咱们这邦老骨头和着些小屁孩替他们守寨。

许多年没回寨子了。春暖花开,这回去第一件事是替父亲看望奶奶。

奶奶一个人埋葬在山顶上,清明节都过去好久了,如果我们不去看,就再也没有人为她割去坟头的野草,培一捧泥土了。烧罢纸钱,我在她的墓前坐上好一会儿,看墓碑上模糊地写着“孝继男:陈某某”。我不知道当时父亲帮奶奶立这块碑有过什么想法,为何要把自己的姓名更改过来呢?还特意在“孝男”之间加了个“继”字。

父亲是个苦命的人,在上世纪那个特殊时期,双亲相继逝去,十一二岁的他流落异乡,被后来的奶奶收养。当时奶奶孤寡,从此这对母子相依为命,等到父亲有了我,日子渐渐好过些,奶奶却去世了。后来,父亲带着我们搬回了老家,在家族的建议下不仅改回了他原来的名姓,连同他的几个儿子也没有保留一个跟着奶奶那边的姓氏。

1984年春,父亲为奶奶立上墓碑,把奶奶一个人留在那座荒凉的山坡上。以后,父亲每逢清明照常要去祭奠奶奶,可是随着年纪变大,他身体时好时坏,行动不便时,嘱咐我替他履行这份心愿。从内心来讲,父亲对奶奶是感恩的,我没有理由埋怨他,只能说是传统的寻祖归根的观念左右着他的一些想法。

第二件事是去吃表弟的新居喜酒。

这个表弟一打工就去了十几年,杳无音信,家里人还以为他“挂”了呢!这不,突然又回来了,不仅腰缠万贯,还带回了漂亮的老婆和聪明的女儿。

进寨的路修成了水泥路,只是走了很久也没有遇着一辆车。当寨子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感觉它没有儿时那样阔大和亲切,原来的青瓦木屋变成了幢幢生硬的砖混楼房,孤傲地伫立着,使你误以为是不是走错了地方。这些陌生的面孔确是年轻人打工的成就与骄傲。

虽然樱花、李花依然如约开放,妆扮着灰瓦白墙,寨子仿佛又年轻起来。可是,走进寨子,四处空荡荡静悄悄的,偶尔遇到的是老人和小孩。老人脸上沟壑纵横,一如寨前盘根错节的老树,安静的守在那里。你打招呼,老人行动迟缓地将手搭在额头,用混浊的目光打量着你,问,你是哪里的稀客呀?趁你不注意的时候,从老人佝偻的身后探出半颗小脑袋,怯生生,清亮亮的眼睛盯着你,两只小手却死死拽住老人的衣衫。

也想碰一碰寨上的年轻人,在表弟的酒筵中我遇到几个似曾相识的面孔。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着,忽然间有人问,你是不是小时候爱来你老表家玩的那个……问话的人睁着醉眼一看再看,是了,就是他想起的那个人,还是能从早生发花的那张面容寻到儿时的暗纹,于是大家又一次举起酒碗,一昂脖子,酒意已染红了半边天。就这样,这些半老的男人们咂着杨梅酒,生硬地把过去与现在联系在一起,闲扯着小时候同村哪些人去了哪里,哪一个同学现在做了小学校长,哪一个生了好几个儿女,打工去了……

大老表的儿子,特意从大学回来吃堂叔的喜酒。经他父亲介绍刚刚才认识我这个表叔,小伙子邀请我到他家里坐坐。沿着巷道走到中寨,他家的房子便出现在眼前。同样,与寨上大多数的人家一样,他家也不再是木楼。在布艺沙发上坐下,这个充满青春气息的年轻人,便主动和我交谈起来。他说在大学里主修民歌。在学习中,才知道原来家乡的民歌这么生动,以前老觉得不好听,土得很,那是对自己的东西不了解,大家都觉得外面的东西好,时尚。我问他,毕业了你要不要回来,他感到有些为难,这种专业回来做什么,当小学老师吗?他这一问倒是把我问住了。

我不知道小表侄的心态能不能代表如今寨子走出去的青年的想法,但至少我们能够感受得到,从寨子走出来,走得远了,有的人就很少回去,只有少数上了点年纪的人还是想着寨子。他们虽然在城里有房子,但还是经常回来小住些时日。在他们的言谈中,常常流露出思乡的味道——在老屋后面种一块菜园,养几只鸡围绕在膝下;夜里春雷响起,清晨,雨水刚收住脚,扛一把锄从桃树下走过,寨子新绿一片,仿佛可以看到每一条小径上有自己儿时的影子……

这个时候,年轻人早已再一次离家远行。一家人,老和小刚刚才得以见上一面,短暂的温暖不得不遭遇“倒春寒”。他们转身时,春花还未得及开放,把一个沉重的寂寞扔给寨子。这使我想起我与妻子每年回她家过春节的情形:妻家只有四个女儿,全部出嫁成家,平常家里就只有老父老母,一年到头也只有那几天,大家从外面回来团聚,父母忙前忙后,招呼吃住,虽然很累,但他们却真的高兴,因为家里好久没有这样热闹了。可是这样的热闹终究没有几天,把一个个送出门后,屋子里又只有寂寞相伴了。

表弟的新居是一幢漂亮的小洋楼,花了30多万元在老屋的原址上修建的。酒筵散后,房子就空着,他不得不重返打工的地方。我问过表弟,你还要打工多少年,表弟笑笑说,能打多久就打多久,现在回来也无事可做。

寨子空壳了,不止是我的寨子。寨子的人去了城市,在一个没有森林、小溪、牛羊的地方重新安营扎寨。他们有的租住在打工贫民区,有的购买了商品房,有的居无定所。不管怎样,他们已经从一个寨子出走,走进城市另一个寨子(小区)。寨民们疲于奔波,无暇串门款龙门阵,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许不只是隔着一堵墙。我不知道,这些新兴的寨子会不会在某个寂寥疲惫的时候,于星空下思念起远方——寨子的花儿又开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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