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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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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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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快活林到亮欢寨

她说,父亲是第十五期黄埔军校的,以前都不敢说。我说为哪样,她说心里害怕。我说,现在好了,进步的时代终归要还原历史。然后她才说,那个时候,家境并不是很好,家里却愿意节衣缩食供父亲念书。父亲上了师范,后来投笔从戎,进了黄埔。你知道炉山历来有读书办学的好传统,人的思想开放,十分难得。我说那是自然,要不然过去怎么会出孙应鳌、石邦宪、张毕来这样的大人物呢?现在又有你这样优秀的企业家。她说,我算什么,大字不识几个,在学识和学问上万万不能跟人家比。只能说,在骨子里,我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做成。

这个时候,我们正坐在“亮欢寨”的一间茶室里随意聊着天。

从气色和皮肤来看,她是一位比较注重保养的女士。她站在亮欢寨门口一则,见到我,步态轻盈地迎上来,微笑优雅。她个头高挑纤瘦,鞋跟很细。头上挽了个险峻的鬏,黑亮湿润,横插一支锦鸡欲飞状的银簪;上身的衣服,卵石青,绵麻宽松,领和袖点缀一些苗绣图案,是那种改良而不失民族味的衣衫。长裙素净,舒展飘逸……整个人显得干练精神。

人的气质是自带的。由内而外,自然而然。好比一寓山水,大自然鬼斧神工,经日月风雨的精雕细琢,成就了摄人心魄的景致。如若人工再造,虽形似而全无意趣。

吴笃琴说,父亲从炉山出走,戎马沙场,后来讨了江南的女子为妻。许多人觉得我们姊妹跟当地人长得不太一样,也许是父辈改良了我们的基因。

解放前夕,吴笃琴的父亲和他的部队弃暗投明,成为新生政权下的主人。可还是因为那段历史和家族成份,在文革当中受到冲击。所以,吴笃琴初中没上完就回家了。后来,她在家人跟前学会了做酸汤,悄悄把摊子摆在巷道里,多少补贴一点家用。

再难的生活也阻止不了身体的生长,十四五岁的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到了摇马郎谈恋爱的年纪。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她结识了一个姓黎的小伙子,凯里老街人,英俊爽直。他们后来一起在凯里打临工,他经常帮助她,关心她。情窦初开的年华,两人互生好感,很快走到了一起。

相爱也并不是那么顺利,吴笃琴说,一开始双方家庭不同意。我父亲嫌他太穷了,而他的家人又顾虑我家的成份。我说,后来怎么成了?她笑笑说,在一个月亮很大的夜晚,他把我“抢”走了……那是按苗家的婚俗走的,两家的父母也没办法。

说起那段时光,幸福的画面似乎从心底铺展开来。两人结婚后,进了一家建筑队当工人,做粗重的活,比如打砂、挑浆、运砖……他们不怕苦累,可没多久还是下岗了。

无事可做,居无定所。困难摆在面前,生活还得进行下去。他们在“马坡井”附近搭了一间简易棚子栖身,吴笃琴则在门口摆摊卖早饭。最初生意很不好,做好的饭菜没人吃,卖不出去。有一次,好不容易等到两个跑运输的客人上门,其中一个说,听说凯里老街的酸汤不错,可是人家都不卖,全靠运气才能吃到。另一个说,跑一天下来,人太乏力了,能喝上一碗酸汤多好啊。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吴笃琴悄悄从里间的坛子里舀了一瓢酸汤给二人。说,客,你们尝尝吧,看看好不好吃。跑车的人感觉不可思议,才说说,酸汤好像是变出来似的。不用说,两人喝了,对吴笃琴的酸汤称赞不已。离开时,他们要开钱,吴笃琴不收,说下次再来。从那以后,吴笃琴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其中的奥妙就是客人来吃饭,免费提供酸汤。

上世纪八十年代,做个体经营的很少,吃穿住行都是计划体制。走到哪里都是国营什么什么的。吴笃琴的饭店是那条街唯一的一家,她免费提供酸汤的消息口口相传,许多人慕名而来,打听那个叫吴三妹的餐馆在哪里?

社会一旦开放,市场就如春潮一般,涤荡人们的头脑。吴三妹发现,仿佛一夜之间,那条街凭空多了好几家餐馆。都学着她免费送酸汤,有了竞争,争抢生意,这原本很正常。甚至人有跑到她的店门口拉客,吴三妹并不介意,她有信心用自己的菜品和服务赢得客人。所以,人们还是愿意到她那里吃饭。

她说到这里,故意卖了个关子。

她与爱人结婚后,两个家庭最初的不愿意也渐渐融合了。她同父母商量,把炉山的房子卖了一间,筹到的钱给爱人买一辆二手“解放牌”跑运输拉煤。男人经常在外面跑,家里全靠吴笃琴里里外外打理。苗家节日多,婆婆是好客之人,经常会有客人上门。人们都还不富裕,能有酒喝,有饭吃就很满足了。客人们当着老人的面,夸奖吴笃琴勤快能干,漂亮孝顺。老人一高兴,就让她帮着陪客人喝酒唱歌,无形中,她学会了好多苗歌。店里来了客人,摆上酒菜,扯一嗓子,劝上一杯酒,客人吃喝高兴,都愿意往她店子里来。

更重要的秘诀还不在于此——同样都是免费送酸汤,可她的酸汤与众不同。吴笃琴说,她从小学会做的酸汤叫白酸,口感好,味道纯。而其它那些店主只会做红酸。多数食客比较喜欢她的白酸。加上她待人和气,唱歌劝酒,让那些走乏了的远路人,既解了馋,又享受了耳福。

有一天,夜黑了好一会儿,突然进来几位着制服的客人,一进门就嚷嚷着,吴三妹!快倒酸汤来!

哟,稀客呀!吴三妹正向客人唱歌敬酒。听见声音,抬起头来。

是啊,好久不来了,最近都在乡下呢。走在前面的上了年纪的老杨,一边回应一边转动脑袋打量周围的食客,整个店内嗡嗡地热闹着,有猜拳劝酒的,有高声说着酒话的,有红着脸唱酒歌的……

这时,吴三妹已经端着一钵酸汤到了这几位的桌前,热情招呼他们入座。

那乳白色的酸汤倒在土碗里,客人提着碗沿,仰脖一炊而尽,用手粗鲁地抹了一下嘴,先是发出“嗨”的一声长叹,然后吐出满意的赞许:不错,真不错,爽!

吴三妹,看样子,生意不错啊?

托你们的福,还过得去。咿,对了,你们之前不是一直负责巡逻我们这条街的吗?怎么去了乡下?

你不晓得,渔洞煤场前段时间有人私挖乱采,我们几个被派去走访调查……

难怪,许久不见你们来了。

是啊,要不是这样,必定天天要到你这里蹭免费酸汤喝呢,呵呵……这个鬼天气,热得让人烦躁,吃饭不香,难为阿丢这个年轻人了,时不时还叨念着,要是能喝口三孃的酸汤该多好啊!是不是,咹?老杨拍了拍旁边那个叫阿丢的年轻警察。

明明是你老人家想喝,还拿我说事。阿丢知道老杨拿他打趣,故意生气怼他。

现在你们晓得“三天不吃酸,走路打闹窜”的道理了吧。今天来了,保管喝个够……看我光顾同你说话,菜都忘记交待上了——腰花——毛肚——稻花鱼——

吴三妹报菜名的声音划过嘈杂的嗡嗡声,显得格外高亢悠长。

几人带着酒意打着嗝,走出门那会儿,街面昏暗,老杨转过身去,冲吴三妹吼道:吴三妹,你的店子怎么没取名啊?

吴三妹还站在门沿目送他们:还没取呢,要不,老杨你帮取个呗!

想想,让老子想想——快活,今天真他妈快活,快,快活,对对,快,快活林,快活林——

老杨先是嘀咕半天,当他把“快活林”这三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然而,你想不到吧,吴笃琴对我说,过了两天,老杨他们再次出现在我店子时,手里抬着一块木匾,上面是“快活林”三个红色的大字。至此,我吴三妹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店名:快活林。

起初我还以为“快活”俩字就是我们当地人说的那种舒服的意思,后来老杨才告诉我,它是有出处的。你知道,我没读过几天书,哪晓得他说的出处,只是觉得这名与我们苗家人的性格,与米酒、酸汤挺般配的。许多年之后,无意间看了电视剧《水浒传》,才晓得那里面有个“武松在快活林醉打蒋门神”的情节。

说起“快活林”的来由,吴笃琴久久沉浸在那段难忘的时光里,眉间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思绪,也许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得到其中饱含的艰辛与快活。

书上的故事与实现好像也有某种巧合。正当“快活林”经营得风声水起的时候,一场毫无预兆的灾难向她袭来——

1990年,丈夫突然病故,如同顶梁柱瞬间垮塌,天旋地转。当时两个孩子,一个12岁,一个7岁。料理完后事,我以为我能坚持得住。有那么几天,我坚强着,人们看到我肩挑撮箕出现在菜市场。撮箕一头装着小儿子,一头是从街上买来的食材,为了平衡,我还有意在装食材的这边放了块石头。然而,事实证明,我逞不了强——很快我就无法从床上起来,这一躺不知道躺了多久。我在恍惚中听见过路的人拍门叫吴三妹,听见有人嘀咕,吴三妹这样下去可不行……

人生几大不幸,中年丧夫,孤儿寡母,算是一大不幸,被吴笃琴摊上了。天都塌了,地都陷了,还有什么不可以放弃的呢?她曾经在昏沉的黑夜里看见一个混沌的漩涡,只要一分心,一松手,就会灵魂出壳,卷入其中。

在一个阳光铺满大地的早晨,吴笃琴终于醒过来了。光线透过板壁的缝隙,打到脸上,她的目光穿透朦胧,一对儿子的图像清楚起来,两双瘦小的手上捧着他们父亲的黑白遗像跪在跟前……

我之所以能够振作起来,除了一双幼子需要养大,更重要的是我把酸汤当作爱人。吴笃琴说这个话的时候,表情真诚,使你相信她并无言过其实。

她的店子重新开门,仍然人满为患。

善良的人们都在祝福她走出困境。在阳光的背面,谁也不会料到会隐藏一双忌恨的眼睛。幽暗的心理泛滥到一定程度,就会成灾伤人。

我收到了一封勒索信,从门缝塞进来的。内容是晚上九点送一万元到什么地方,不送就杀死我儿子。我的天,我招惹谁了,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当时我惊恐得不得了。但我还是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偷偷到派出所备案,警察半信半疑。

我按照歹人的要求:穿红衣,用报纸包了一万元,走在寂静的街头。我被黑夜包裹着,挤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我浑身颤抖,牙齿打架,泪水什么时候流出来的,我也不知道。交钱的地点并不远,白日里也许只要10分钟。可那个时候却是那么漫长,永远看不到尽头。我先是看到一个抽烟的男人出现在左前方,他擦亮一根火柴,瞬间照亮他的脸,我看不清楚那是怎样的一张脸。然而,我敢确定不是他。我继续朝前走。又出现另外一个人,那人牵着一头水牛,慢悠悠地走。当我走近时,水牛往街面上洒了一泡尿,空气立即弥漫着一股骚味。再过去50步的样子,就是歹人指定的交钱地点。这个时候,从我身后传来几声狗叫。嘘——狗的主人,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一只白色的狗突然从我身边窜过去,我吓出了一身冷汗。狗主人又打了一个口哨,嘴里骂道,狗日的,等等我,忙去投胎啊?

还有20步,我已经看到了那棵树——他指定的地点,就在那棵树下。我心里想,但愿他只要钱,不要杀我,我还有两个可怜的孩子……我的眼睛被泪水迷朦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到树下的……钱终于被一双黑手夺去了,我什么也没看清……

等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警察站在我面前,把那个纸包还给了我,让我点一点,看少没少?还说我头天晚上遇上的抽烟的、拉牛的、追狗的全是他们派出所的人。

吴笃琴讲到担心逃不过死劫,丢下两个幼子时,眼里满含泪水。显然那次经历至今仍心有余悸。

她稍稍停顿一会儿,下意识调整了一下情绪,用纸巾擦干泪水,又恢复了平静。

好在,后来的酸汤事业比较顺。我掀倒原来的烂棚子,新修了漂亮宽敞的店面,舒适的环境和正宗的味道,让快活林酸汤品牌名声在外,后来还将分店开到了贵阳等地。

毫不夸张地说,黔东南酸汤餐饮业龙头,非吴笃琴莫属。在她的带动下,凯里很快形成酸汤一条街。这既是市场的作用,更是一批以吴笃琴为首“酸汤人”的坚守和引领。

在这个过程中,“不是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吴笃琴成功绝不是偶然的。用热爱和坚守似乎都无以形容和提炼她在挫折面前的强大。

经历这些,还不算完。老天还在考验着我呢。吴笃琴说。

1995年,刚刚走上正道的“快活林”因城市道路占地征用,面临拆迁。按照当时的政策补偿,与她修建和装修成本过于悬殊,损失巨大,意味着这几年白干了不说,还要背负一屁股的债务。

当时真的想放弃,她说。可是心有不甘,这么多的苦都吃了,难道这道坎就过不去了?说来你不相信,我好像就是为酸汤而活,只要还有一线希望,还有一丝阳光,我都会爬起来。

1996年,我筹款租了一家国有单位的闲置房产,重振“快活林”。那个时候,有人提醒我,如果要坚持做下去,必须把商标注册了。谁知还是晚了一步,我苦心经营多的品牌却被别人抢注了。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在接踵而至的打击和压力下,1999年,我终于病倒了,这一病就是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这十年,我时好时坏,处在清醒与半清醒之间,要不是对酸汤挚爱,要不是酸汤已经浸透自己的骨髓,我也许就永远好不过来了。你现在看到的我,虽然还有一些轻微的后遗症,但已经好很多了。

如果她不说,别人还真看不出这位女强人,这位对酸汤如此痴迷的企业家,是经历漫长病痛后重新活过来的人。

我听说“亮欢寨”的名字,是从你两个儿子的名字各取一个字而成的,对吗?

算对一半吧。我喜欢寨子,喜欢苗寨侗寨,你也看到了,当初在设计这个店子里时候,我就想到了要把我们黔东南很有特色的吊脚楼和鼓楼建筑样式搬到凯里来,希望来到亮欢寨的客人除了喜欢酸汤的味道,更要体会酸汤背后文化,得到身心的愉悦。

从茶室出来,已是中午。我们穿过一段回廊,站在“美人靠”旁,环视这组具有苗侗建筑风格阁楼,院落四合,城市的喧闹,戛然而止。仿佛笙歌荡漾,长桌宴上“高山流水”还在进行,而那位让你品尝凯里味道,体验酸汤美食文化的寨主,此刻眉宇舒展,风轻云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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