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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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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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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头故事

城头,乡头,河头,碗头……这些口语,在贵州许多地方是通行的,是城里、乡里,河里,碗里……的意思。

寨头,却不一样。它表达的是寨子之首。

关于这个寨子,《贵州通志》是这样说的:“寨头者,苗疆之门户也”。意即由湘入黔的第一个苗寨,居各寨之首,故而得名寨头。

寨内聚居着苗族12个房族,1000余户人家,是名副其实的“千户苗寨”。一眼望去,这一千多户人家,依山而居,镶嵌在斜斜的山腰上,密密的房舍,屋檐挨着屋檐,巷道连着巷道,葱绿掩荫。寨前一坝良田,纳欧河曲曲折折穿梭其间,绕寨脚而过。

走近寨头,纯朴的人们会用苗话与你打招呼,如果你不懂,他们就改成夹着浓浓苗家口音的汉话与你攀谈,假若你细心,你会在他们的话语中听出,这是个有故事的苗寨。

一座桥的故事

苗族的文化和历史藏匿在歌谣里、舞蹈中、服饰上,在图腾崇拜以及神秘的祭祀活动中。寨头苗族亦是如此,他们有古老的盘古歌,有荡气回肠的芦笙舞曲,有独具特色的双面刺绣……特别是对一座桥的拜竭,是这支苗族特有的精神信仰。

每到农历二月初二,寨头的油菜花就开了,黄橙橙如泼了一地金,浅浅的草儿开始爬上田埂,列好队,尖着脚,好奇地欣赏一席花的盛宴。这时,樱花、李花、桃花俏皮地眨着眸子,东一下,西一下,打量着寨子。屋檐下,巷道里,开始热闹起来。老人把放置了一年的银饰拿出来,找银匠用一种药水浸泡洗涤,放在太阳底下晾干,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夺目。小孩子满地乱跑,发出银铃般笑声。与平常比起来,这些都算不得太大的变化,让寨子充满活跃气氛的只有那些年轻人。是的,这时,出走的年轻人,上学的,打工的,工作的,一夜之间都回来了,于是寨头变得青春起来。

不管是哪家,年轻人都要回来过二月二禳桥节,这是寨头人恪守多年的规矩。二月二的名气,随着现代传媒铺就的管道,迅速向山外扩张,许多外地人慕名而来。不过,客人也只是看看表面的热闹,至于它后面到底有什么样的故事,却不得而知。后来,我拜访了寨上的几位长者,那些美丽的传说便从他们记忆深处流淌出来——

说的是,寨头人的祖先住在也雾山上。有一天山上的几个青年人外出狩猎,他们顺着也雾山的龙脉走,不知不觉就来到地势平坦的寨头。寨头山青水秀,土地肥沃,是个宜居的好地方。小伙子们回去后就跟寨佬报告,寨佬又差人来查看,证实此地的确是重新安营扎寨的好去处,于是决定搬迁。可是,人们来到寨头之后,却发现背后的石坪河把也雾山的龙脉切断了,对今后的寨子发不利,大家商议,决定由十二个房族各架设一孔桥,一共十二孔将龙脉延续下来。桥架好这天正好是农历二月初二,于是全寨就将这天作为安身寨头的节日,以后每年举行祭桥和接龙活动,以示纪念。

这是关于二月二禳桥节来历最流行的说法。

在寨头拜访的时候,我却无意中听到另一个更为浪漫的故事:远古时代,苗族的美神仰欧莎与太阳产生爱慕之情,但由于乌云的破坏,太阳离仰欧莎而去。后经历种种磨难,乌云的阴谋败露,仓惶出逃。由于太阳迷失而天下大旱,众人无法靠近太阳,只有仰阿莎才能接近太阳,为了解救苍生,也为了表达对太阳的爱,仰阿莎毅然决然扑向那团烈火。最后仰阿莎幻化成彩虹,一头连着太阳,一头连着石坪河。寨头人禳桥就是为了怀念这位苗家的美神。

这个故事外人听来,似乎并不认可。因为相邻的剑河,普遍认为是苗族美神仰欧莎的故乡。信不信不要紧,两个地方的人们开亲走动,同族同胞的传说有什么不可以传说的呢?

怀揣着“二月二禳桥接龙”美丽的传说,我再一次来到寨头。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寨头人的热情却如春花般萌动绽开。节日就要来临,半夜里,家家户户的灯亮了,老人烧水煮刀头肉,磨米做糍粑,年轻姑娘把平日里舍不穿的绣花衣裳,牛角花帕,亮堂堂的银饰往身体上打扮,小孩子们早已醒来,跟在大人身边,生怕一不留神被丢下。这是各家为禳桥要作的准备。其实,大的方面,还在前几天就由寨佬召集十二个房族族长议好,比如杀几头牛,宰几只猪,什么时辰从寨上出发,几点开始禳桥,程序怎么进行等等都作了细致的安排,只待时辰到来。

早上六点,寨佬在寨前田坝上放响铁炮作为号令,大家便陆续从家里出发前往也雾山。

寨头人要禳的桥苗语唤“纳佬桥”,架在也雾山石坪河上,桥身由十二个桥拱组成,代表寨头十二个房族。人们抬着丰厚的祭品,翻过寨子山背,再下一个坡就到了。纳佬桥静静地横卧在石坪河上,它像一位虔诚的信使,肩负着这些心灵的寄托。族人找到本族的那个桥拱,十二桌供品,沿接龙桥一字摆好。吉时已到,寨佬号令十二房族着盛装男女 12 人分立桥的两侧,祭桥仪式正式开始了。寨佬唱起了古歌,大意是先人为什么架桥,怎样来架桥,架桥接龙护佑寨子……接着咚咚的鼓声响起,河对面也雾山脚十二名穿戴整齐的年轻人举着一条“长龙”朝着桥面翻滚而来,各房族男女老幼恭恭敬敬立于桥岸,迎接长龙通过。他们用“迎龙”的形式,打开也雾山与寨头龙脉的通道,打开与祖先对话的通道。桥头的宽阔地带,芦笙已嗡嗡吹响,妇女们围在也雾山下,跳起了芦笙舞。舞蹈步伐缓慢,表情严肃,一步三回首。

一时间,香火缭绕,鞭炮声、铜鼓声、芦笙齐鸣。人们偎依在本房族的桥拱前,默默祈祷。此刻,或许他们的眼前呈现出这样一幕:祖先蚩尤兵败后,残余部落被迫西迁。族群被一路驱赶着,流浪着,找不到栖居之所,故土却越来越远,好在有寨头这方安乐的水土接纳了他们,才得以安顿下来。

可是苗家人的灵魂——也雾山的龙脉却被这眼前的河水阻隔了,于是他们想到架一座桥来迎接。

走在寨头,每条道路上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桥。这些桥,有的能行人走马,有的仅是三五块几尺长的木条象征性地铺在路上……如此,各种各样的桥从也雾山下一直架到苗家的厅堂,他们认为西迁的脚步就是这样一步三回首走过来的,每遇沟壑,必须架桥,祖先的灵魂才能跟随而来。

一个英雄的事故

行走于寨头,当地老人会同你讲一座桥,一口井,一条港道,一首古歌的故事,但无论如何都绕不过一个人,他就是万官保牛。他的名字是与一场战争连系在一起的,如今寨头北面还遗存“丁耙塘古战场遗址”。

最近一次去寨头,原本是想拜访一下万官保牛的后人,希望能从他们的传承中知道一些关于这位英雄的故事,没想到,现实的情况让我有些失望。万官保牛已经没有至亲的后人了,就连侗族作家潘年英当年采访过的万官保牛的侄孙女万元英也已经去世。回来后,我翻看了潘年英的《寨头苗家风俗录》,他是这样记录的:万元英当时已经老迈,很多事情她记忆模糊,但对于自己的身份还十分清晰,她说万官保牛当时为了打仗,一直没有结婚,并把传宗接代的事情交给了弟弟,万元英就是万官保牛弟弟的亲孙女。不幸的是到了万元英这一代,他们家唯一的男丁弟弟13岁病死,万官保牛家的血脉至此就终结了。

许多的事情就是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变故,那些久远人和事就被历史深埋。好在,现在的寨头人对于他们的英雄万官保牛的形象总是挥之不去,代代相传。

万官保牛出生于贫苦的苗族农民家庭,自小生性好动,喜欢舞枪弄棍,习得一身好武艺。长大后亦因其性格豪爽,爱打抱不平,因而在方圆几十里内的邻寨小有名气……当时官府便委任他为 “捕快”,维护寨头秩序,保一方平安,被当地称为“嘎雷溜”,意即地方大官员。

当时清廷腐败,重苛捐杂税,民不聊生。都说“官逼民反”,真正到了生活不下去的时候,就连万官保牛这样的“土官”索性也反了。他加入了张秀眉等人领导的苗族农民起义,被委任为大将,负责镇守苗疆东大门寨头。

咸丰六年(1856)八月下旬,万官保牛率部跟随张秀眉东进湖南,在会同歼灭湘军三千余人,气势大振。此一役震动了清廷,即命兆琛统湘军两万入黔镇压。很快将万官保牛的起义军压缩到黔东境内,紧接着,攻打寨头。兆琛无能,久攻不下,被革职查办并另派席宝田“统领援黔军务”。席宝田吸取兆琛教训,变换了战略战术,不断向寨头的最后一道防线钉耙塘逼近。

钉耙塘位于寨头北面,距寨头4华里,中间有一条小溪,小溪上边为水塘,两边是弯弯曲曲的山梁,犬牙交错,形如钉耙,故得名钉耙塘。因地势险要,万官保牛就将此地作为寨头保卫战的最后一道防线。他和将士们在山梁上挖掘一米多深的壕沟,并高筑土墙。面对这坚固的工事,席宝田先用火炮强攻,后用步卒猛扑,万官保牛与席宝田有过交锋,深知其人用兵之术。苗军凭借有利地形,采用火炮还击,并从山头朝山下放滚木及石头,使湘军举步维艰,不能跨越钉耙塘半步。

席宝田硬攻不下,心生一计。他派一小股精兵切断寨头周边台江、剑河等地的援兵,收买苗军头人万猫勾作向导,派500多名火箭手从寨头屋脊进入,居高临下,集中火箭射烧寨子房屋,致使寨内多处起火,席宝田借机率众从正面发起强攻。这时,苗军阵脚慌乱,万官保牛不得不率部突围。当他们行至寨头上坝河边的龚凉革(地名)时,遭湘军伏击,万官保牛腿部中弹重伤,可他仍然裹创杀敌,于同治七年(1868)四月二十七日亡故,时年42岁,寨头遂被湘军攻陷。

至此,镇守时间长达十三年的“寨头保卫战”宣告结束。“千里苗疆门户寨头”也因此广为人知。

万官保牛战死后,在当地苗族民间中传颂:“登上钉耙塘,杀死官保牛,天下齐悲哭”的哀歌。

老人们说起这段故事时,心中充满了崇敬,但又为英雄的不幸感到叹息。万官保牛当时为湘军所惧怕,却得苗民敬仰,然而他死后魂归何处,百年来,寨头人却不知道,有的说其尸首被清军将领席宝田带走了,有的说悄悄给埋了,不知埋在何处。其实,一个人在寨头留下永久的故事,被世世代代怀念,一坯黄土在与不在又有什么重要?

鼓藏头与活路头的故事

到处是密密的森林,飞鸟在林间鸣唱,几只野羊走出林荫,伸长脖颈在小溪里饮水。水面飘来几片青黄的菜叶……

一天,住在久并(音biang)吴姓人纳闷,怎么有菜叶飘来?难道这附近也住着人家?是的,纳欧河上游不远处叫阳姜的地方住着张姓人家,是他们洗菜时,残破的菜叶顺流而下,让下游的张家找到了他们。

两姓人家都是从外地迁到寨头的,只是许久以来,彼此互不知晓。按照苗家的习惯,谁先来寨头,谁就是鼓藏头,有领导和管理寨子的权限。两家为此互不相让,都说自己来得最早,争执不下。后来有人提议,看哪家鸡笼里粪便多,就说明哪家来得最早。这是一个双方都认可的解决办法。结果,久并吴家当上了鼓藏头。同时为了双方和睦相处,鼓藏头愿意将一部分管理事务交给张家,两家共同来经营寨头......

在寨头风情园,我仔细聆听鼓藏头和活路头讲述寨头的故事。

对于寨头,这个处在国道边的苗寨,迅速汉化的建筑外表和城镇观念的充斥,使得很多外人不愿意相信,这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和独特个性的千户苗寨。这种情况是不能责怪别人的,因为寨头迅速外化的形象确实引起了外界的误读。这其中也包括我自己。我不是苗家人,但我非常喜欢苗族的文化,于是我总想近距离走近寨头,走近那些被时间和误会淹没的深处。

走进寨头的内心世界,并非一件易事,我找不到他们的文字,不懂得他们的语言,更无法从他们的歌谣里找到寨头全部文化脉络。但我想寨头的故事,也许藏匿在悠悠的烟斗里,在深深的皱纹里,若再不留意,便会在夕阳的余光里灰飞烟灭。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拜访一下鼓藏头与活路头。

阳光暖暖,与冬日似乎有点名不副实。不过正好适合我去拜访鼓藏头与活路头。按约好的地点,才走到芦笙堂门口,就和鼓藏头吴光权见了面。他穿着寨头人习惯了的汉族服饰,头上戴了顶黑色的毛线帽,如果不是口音里带着苗腔,你真不认为他就是寨头的鼓藏头。我走上去握他的手,他略略用劲一捏,嘴里说,干农活的手有点粗,没刺疼你吧。老吴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性格爽朗而不失幽默。他看上去脸色红润,声音洪亮,从空气里,我知道他一定是午饭的时候喝一两口。我们一边说笑着一边向风情园走去。

风情园是寨头人凑分子修建的木楼。随着最近几年二月二的名气越来越大,很多人慕名而来。于是有点经济头脑的人就承头修了一处留人吃饭、住宿并且展示寨头苗族风情的楼房。

我们落坐回廊的美人靠上,吴光权的话闸子就打开了。他说,寨头的鼓藏节十三年过一次,一般从农历的二月初二开始一持续到九月初二结束。我问他是第几代鼓藏头,他说不清楚,只讲寨头从1948年以来就没有过过鼓藏节,原因是当时的政治气候下,认为鼓藏节是迷信活动,要破除“四旧”,寨头人不敢公开过鼓藏节,大家只好把这份憧憬埋藏在心中。直至风情园建立起来,寨头人又才想起了鼓藏头。

二月二是寨头最隆重而神秘的节日,需要鼓藏头发号施令,全寨才便于行动。大家认为吴光权为人正派,敢于管事,于是十二房族一致推选吴光权为寨头鼓藏头。我问吴光权,鼓藏头具体负责做什么,他说管寨上的祭祀、文化活动,类似于汉族人讲的精神方面的。正说着,潘村长领着一位穿“绿军装”的老人来到我们身边。村长介绍:他是活路头张光文,有七十多岁了,以前过当过兵,后来又干过村干,当活路头也是祖上传承下来的。张光文说,他和吴光权一起管理寨头,配合得很好,平常爱开玩笑,有事大家商量着办。他们俩共同向我们讲起本文开头说的那段历史,那段由他们先辈流传下来的关于寨头最早的故事。

张光文虽然话不多,但讲起来一板一眼。他说破“四旧”那些年月,张家的活路头没有受到影响,照常按照规矩执行——每年开春,活路头要第一个动土,全寨才能开始搞农业生产。栽秧的时候,也要由活路头先“开秧门”,其它的人家方可下田插秧。他还和我们讲,曾经出现有人不听招呼,私下偷偷抢栽抢种的例子,结果当年那家人的稻子硬是没有收成,连活路头自己也解释不清是怎么回事。这也许是一种巧合,但大家从此更加相信,寨头的农业生产还得听活路头的。

不知不觉,太阳斜斜地照进回廊。活路头要带我们去看寨头最老的一口水井,那是张家来到寨头后修的第一口井。我们沿纳欧河走,穿过几块稻田,远远就看见一个有些古旧的四角亭。亭下罩着一口垂直于地面的竖井。活路头介绍说,这井里的水常年不干,口感回甜,只是随着纳欧河经常涨水,掀上岸来的砂石将井口越填越高,不便取水,现在几乎没人用了。寨头人知道这口井的意义,很自觉把它保护起来。

我知道,寨头的故事远不止这些,它需要我不断地走近它,去亲近每一条巷道,邂逅每一片落叶,对话每一缕炊烟……那些远去的,或正在进行着的故事是我倾听不厌,阅读不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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