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祖母是大户人家的闺秀。祖母的祖母过六十大寿时,祖母离开笄的时间尚有大把的岁月来奢侈。这天,府上请来了戏班子。祖母的祖母坐在太师椅上,太师椅的左边坐着祖母的父亲、叔父们;太师椅的右边坐着祖母的姑妈们;祖母的祖母之前排,左边坐着祖母的母亲和婶娘们;右边坐着祖母的祖母之嫡亲子孙们,包括她的外孙们;祖母的祖母之后排,坐着远远近近的亲戚们。
“哐七——台七,哐七——台七;仓——令才——乙台——仓;台——台——仓!”开场锣鼓响起,戏算是开始了。
首先上场的是个插科打诨的丑角,样子滑稽可笑。他的眼窝和鼻梁涂成白色,偏偏鼻子点着一滴红;额头上两道眉毛画得像晒死的蚯蚓;嘴上胡子画得并不比死蚯蚓好看,胡子的两角使劲往上翘,像是要起飞的蝇虫,但不让人觉得恶心。他弯腰屈膝,像风一样在戏台上飘动,嘴里还念念有词儿道:“诸位看客您莫笑,小的在这儿献丑了。个矮人小父母生,与您同样是爹妈的宝。您瞧,太白金星已驾到,带来的洪福可真不少。有啥?好,我念来:老太太,您福如东海长流水;老寿星,您寿比南山松不老。”
祖母的祖母夸赞道:“这贯口,吐字如珠,饱满连贯。你且听他快而不乱、慢而不断,好似天女散花般的灿烂。”
一听就知道祖母的祖母是个戏迷,用今天的话说是个票友是个戏精。
祖母的父亲见母亲高兴就叫起好来,其他人也跟着叫好。
那丑角似乎是得到了鼓舞,更加卖劲地念白道:“天庭众仙来喜报,寿星生辰八字好。太上老君捧寿桃,廿八星宿贺寿到。金玉满堂数不尽,子子孙孙膝前绕。人间富贵如泉涌,幸福人生乐陶陶,乐陶陶!”
祖母的祖母说:“赏!”
仆人们托着托盘行赏去了。
小丑之后是正戏,《白蛇传》中的《断桥》一折。一个青衣上来,纤纤细步,素衣暗花,若凌波仙子一般。祖母的表姐告诉祖母说:“这就是白蛇白素贞。”祖母用她那童真的目光看着白素贞,心想这么一个腼腆、淡素、恬静又妩媚的女子,怎么能是白蛇呢?
白素贞在漂移中将青衫轻轻一挥,水袖便飘忽起来,行云流水般的来到戏台中央。一个亮相,便咿咿呀呀起来。先是念白道:“狠心的许郎啊!”,接着开唱道:“恨法海活生生拆散鸾凰/许官人听谗言将我遗忘/害得我颠沛流离又回钱塘/西子湖依旧是当时模样/断桥边/却寸断了我的柔肠”。听上去有几分哀怨、几分叹息、几分悔恨,幽咽婉转,起伏跌宕。此时,祖母的表姐,泪水婆娑。祖母侧目看着表姐,不由然也泪汪汪起来。祖母的表姐向祖母解说道:
“白素贞的一腔悲伤,让青衣唱得哀哀怨怨、幽幽噎噎,似愁绪百般、如恨缕万千。它们在天地间容纳不下、舞动不起,只能在人们的心中,萦绕盘旋、飞舞飘荡。白素贞的一双水袖,让青衣挥不去的是悔恨、飘不走的是叹息、揽不起的是断肠。再瞧那青衣的云步,最是耐看。腰部似柳微微摆动、身子如波悠悠起伏,让白素贞恰似那失去缆绳的船儿,在茫茫的苦海里,荡不尽的是忧愁。”
祖母听表姐的解说,明白了许多。自此祖母喜欢上了青衣。祖母那时还小,不懂得爱情为何物。所以她爱上的不是青衣这个人儿,她爱的是青衣这个角儿。晚上,她对母亲说:“今天最好看的戏还是《断桥》里的白素贞。”
母亲问道:“为什么?”
她说:“你看她唱念时,字正腔圆;走路时,碎步纤纤;着妆时,隽秀丽娟。”
母亲说:“我的乖乖女,从哪儿学这么多词儿?”
她说“从表姐那儿。”
母亲说:“小小孩子,怎么会喜欢京剧呢?”
她说:“妈,我不是喜欢京剧。我啊,喜欢青衣这个角儿。”
母亲哪儿会把小孩子家的话当真呢?
祖母的祖母,房屋里有一个戏匣子,也就是今天所说的唱片机,也叫留音机。祖母的祖母爱听京戏,常常有咿咿呀呀的声音,从她房屋里飘出来。过去,孙子孙女们从来不会陪着老太太听戏。他们喜欢的是看戏,看戏中的各色花脸、各种装束、各种打斗。小娃娃们看的是个热闹,哪儿听得懂京腔的韵味、戏文的意境?今天,祖母来到祖母的祖母房屋。跨进门槛,叫道:“奶奶,我来陪你听戏!”
说着祖母来到祖母的祖母身旁,祖母的祖母把祖母搂进怀里,奶孙俩个静静地听着从戏匣子里飘出来的京腔。听完后,祖母显得非常高兴。这让祖母的祖母喜出望外,终于找到了当年的自己。
祖母的曾外公是礼部侍郎出身,优渥的家境让祖母的祖母从小在京戏里泡大。府上的后花园里有一个灵巧别致的戏楼,单看那戏楼,就让人联想起《西厢记》的“夫妻双双把马上,碧蹄踏破板桥霜。你看那残月犹然北斗依,可记得双星当日照西厢”的唱词儿来。长辈中的生日必请戏班子,看过朱先生的《思凡》、罗先生的《赶三关》、时先生的《孝感天》、《打金枝》、梅先生的《浣花溪》、《玉玲珑》、《二进宫》、等等,更别说《牡丹亭》、《琵琶记》、《长生殿》和《桃花扇》了。戏剧的浸染,使祖母的祖母,自小就爱上了京戏。
祖母的祖母把祖母视觉为小时候的自己,其疼爱、稀罕自不必说了。每每听完戏匣子,祖母的祖母都会给祖母说戏。说《浣花溪》的任蓉卿,说《思凡》的尼姑色空,说《牡丹亭》的杜丽娘。
祖母的祖母说《浣花溪》里的崔宁,本是一个懦弱之人,靠着宦官朝恩的侄女女婿身份,任了西川节度使。到了西川任上,纳任蓉卿为妾。入门后,任氏本欲好生伺候鱼氏。不料,鱼氏天生妒嫉,把任氏贬为婢女,加以凌虐。不久,崔宁携妻子鱼氏及众奴婢游玩浣花溪时,宣抚使杨子林谋反。崔宁和鱼氏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崔宁所带的人马,也不敢轻举妄动。临危不惧的任蓉卿拿起崔宁的战刀,命令鱼氏及所有人,摘下身上所佩戴的金银玉佩,犒劳军士。随后,她亲赴战斗,削平叛乱。一旦安宁,鱼氏的妒嫉之心又起,众将不平,共推蓉卿为夫人。祖母的祖母说,你是没有看到戏台上的那个青衣,那青衣唱的好,舞的也好,把任蓉卿忍辱负重时的贤良和面对叛贼的刚烈与果敢,表演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最后,祖母的祖母总结道:“为人不可有妒忌之心,有容乃大,有肚量才能安宁啊。”算是对故事的完满收官。可祖母并没有把她祖母的点睛之语听见。此时,她在幻想着那青衣在戏台上是如何的吟唱、如何的舞袖、如何的云眼、如何的盘腕。
有时祖母的祖母高兴时,也会给她的孙女讲些梨园里的掌故。说咸丰帝宠爱当时的青衣名角儿朱莲芬,偏偏他的臣子陆懋宗对朱莲芬也一往情深。哪里敢于同皇上争风吃醋?无奈,陆懋宗自作聪明地给咸丰帝上了一道冠冕堂皇的折子,引经据典地规劝皇上说,要以国事为重,不能沉溺于酒色之中、戏子之流。咸丰帝虽然治国无能,但揣摩臣子那点花花肠子还是有余的。一看陆懋宗的折子,便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于是哈哈一笑,说道:“陆老夫子吃醋了。”咸丰帝提笔在陆懋宗的折子上批示道:“如狗啃骨,被人夺去,岂不恨哉!钦此。” 成了清廷里的一个大笑话。
祖母的祖母讲完便笑了起来,祖母半懂不懂的,只是跟着自己的祖母笑。
祖母的祖母自然也能哼几句青衣的唱腔。她给孙女讲完《牡丹亭》后,常会说:“这几句唱得最好。”于是她用假声唱起: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老太太唱到高兴处,会接着再唱: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一日,祖母的母亲来到婆婆的房屋请安。正听到婆婆一字一句地教女儿唱《西厢记》里的“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听到这儿,心里便有些不安,退了回去。祖母的母亲装着若无其事的对丈夫说:“今天听到妈在教玉儿唱青衣呢!”
祖母的父亲说:“妈是听着戏长大的,教玉儿唱几句也没啥。”
“你听说过哪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唱戏?在我家,我们从来就是只听不唱的。”
“这不是在我们卢家吗?有玉儿陪着老太太,你不也省心了吗!”
玉儿是祖母的乳名,大名叫玉翧。
祖母的母亲拗不过丈夫,祖母的父亲拗不过祖母的祖母。祖母在祖母的祖母庇护下继续做着青衣的梦。
2
祖母的祖母70高寿这一年,祖母出落得像盛夏含苞待放的荷花。祖母的父亲请的是祖母的祖母非常喜欢的常家戏班子。戏班子里的名角儿是青衣小黄蛉,祖母和祖母的祖母不知听了多少次小黄蛉的戏,可谓百看不厌。在祖母的耳朵里,小黄蛉唱腔的余音像是在阳光下飘忽的、闪着光芒的金丝线,在她耳际萦绕徘徊。到了夜晚,月上树梢头的时候,那金丝线又成了无数条银丝,在月光下舞蹈。她如痴如醉的听着,有时竟然忘了夜露的降临。祖母听说祖母的祖母70诞辰请的是小黄蛉,喜悦的心情按捺不住。鬼精的祖母说服祖母的祖母,要求小黄蛉在开戏前,到祖母的祖母房屋里来给她说戏。
祖母说:“奶奶,能不能请小黄蛉到这儿来给你先说说戏?”
祖母的祖母说:“不成,戏子怎能来这儿?”
祖母撒娇地说道:“奶奶师傅、师傅奶奶,总得让行家看看您的徒弟——我唱得如何吧?”
祖母的祖母认为孙女说的有些道理,便说:“也好,让他来听听我的徒儿唱的如何。”
祖母像个盼着过年的小孩子一样,盼着小黄蛉的到来。戏班子终于来了。戏班子的常老板领着小黄蛉,穿堂过院地来到祖母的祖母的房屋里,双双给老太太请了安。待小黄蛉抬起头来,让站在祖母的祖母一旁的祖母着实吃了一惊。平时看到的是戏台上的青衣小黄蛉,端庄柔和、温婉娴静、淑女窈窕、赏心悦目。现在,站在面前的却是一个英俊少年,目含秋波眉如黛,面似桃花唇施丹。用现在的话说,“萌萌哒,一个小鲜肉啊!”论年龄与祖母不上下。祖母的脸霎时红如丹霞。常老板告退后,房屋里只剩下祖母、祖母的祖母和青衣小黄蛉。
祖母的祖母对小黄蛉说:“先生,这是我孙女玉儿。请指点指点,如何?”
小黄蛉喜悦的说:“令孙女,如画中人儿一般,若她唱青衣那是再恰当不过的。”
祖母的祖母说:“她啊,就爱青衣这个角儿。过来玉儿,给先生唱两句听听。”
祖母却又不敢出来。倒不是怕、不是怯,是一种让她一时半会儿说不来的缘由,让她不敢迈出她的步子。
小黄蛉和蔼地说:“卢小姐,过来。我早听说你的青衣唱得好。”
祖母羞涩地走向前来,一堆青衣的影子涌上心头,不知道唱什么好,便回头向奶奶问道:“唱什么?”
祖母的祖母说:“你平时不是唱了很多嘛,想唱什么就唱什么。”
就是这个“想唱什么就唱什么”难住了祖母。唱杜丽娘?唱任蓉卿?唱杨贵妃?一个个像走马灯似的从她眼前闪过,伸手去抓时,她们却倏的从指缝里溜掉。她要唱赵五娘时,跑出来的却是杜丽娘;她要唱杜丽娘时,却来了白素贞。祖母的脸窘得更红了。
祖母的祖母说:“你平时不是唱的很好吗,这是咋了?”
小黄蛉解围道:“首次在外人面前都是这样,我们吃这碗饭的人,第一次又何尝不是如此?来,喝口水。”
他把祖母的茶水端起来,递到祖母的手上。祖母呷了一口,放回案几。
小黄蛉说:“卢小姐,唱一段《西厢记》中的《长亭送别》的段子吧。我来打鼓点。”
祖母像在黑夜里看到一点光似的,心里一下子明朗起来。随着小黄蛉嘴上的鼓点,祖母咿咿呀呀地唱道:
淋漓襟袖啼红泪/青衫更湿可是谁/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却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这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
小黄蛉听后,拍手称赞道:“老寿星栽培的好啊,我们唱青衣的,有几人能唱出这个意境、韵味?”
老太太高兴地说:“难得先生夸奖。玉儿自小就有我的影子,唱起戏来有模有样。”
说着便把玉儿搂进她的怀里。接着说道:“还望先生指点一二。”
小黄蛉说:“后生不敢,只是和老寿星一起切磋一下。”
说着小黄蛉拿起折扇,唱道:眼中流血/心内成灰。之后把这两句的唱腔是如何的运转,眉眼是如何的低垂,一一讲给祖母听。说:“只有用低垂的眉眼,才能把崔莺莺内心的痛苦表现出来。”
接着,小黄蛉唱道: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黄叶秋风听马蹄。
祖母从小黄蛉的声音里,听出了青山叠翠、古道瘦马、夕阳西下的远景。小黄蛉眉目间的一颦一蹙,手指间的一揽一推,都是崔莺莺的忧愁、担心、不安和伤感。
戏班子的常老板来催促小黄蛉了。祖母的祖母说:“好了,先生也该忙去了。”
小黄蛉走后,祖母在祖母的祖母房屋里又学着小黄蛉的模样,将“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黄叶秋风听马蹄”唱了一遍,方和祖母的祖母一起来到后花园。
祖母的祖母坐在寿星的位置上,祖母挨着祖母的祖母坐下。常老板拿着戏单来请老太太点戏。祖母凑到祖母的祖母耳边儿说:“先唱《西厢记·长亭送别》一折吧。”老太太便点了《长亭送别》。
青衣小黄蛉出场了,纤纤细步,如微风拂柳;婀娜多姿,似游云浮动。眼光流波,指若兰花,一个盘腕、一个云手,扭身一转,水袖飘舞,把一个百媚千娇的崔莺莺,活脱脱的展现到观众面前。
祖母想“小黄蛉啊,你是这么的腼腆、典雅、秀丽、恬静、妩媚,怎么是个男儿身呢?你该是风情万种的女子、惊艳世间的尤物。不成想世上原来还有这么标致的男儿。”
听小黄蛉的念白“今日送张生上朝取应,早是离人伤感,况值那暮秋天气,好烦恼人也呵”口吐珠玑,字字圆润。接着唱“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那声音彷佛在小黄蛉的嗓子眼里打了几个转儿,玲珑剔透的从嘴唇边儿出来,又打了一个旋儿,向晴朗的秋空飘去,撵着白云慢慢远去,婉转多姿,意味悠长。
小黄蛉在锣鼓声中,早已退到幕后。可祖母满眼里净是水袖曼舞的小黄蛉,耳朵里萦绕着“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的唱腔。
余音袅袅,三日不绝。祖母像是失了魂儿似的,书也不念了,花儿也不绣了,整日价,咿咿呀呀地唱着《长亭送别》的句子。唱着唱着,她蓦然回首,发现有一样东西钻进她心里,再也拔不出来。
她问自己道:“这怎么可能呢?我是大家闺秀他是梨园戏子。”
好像有一种声音从空中飘来,“张生不也是一个落魄弟子吗?”
“可张生毕竟是个书生啊。”
“书生亦是戏子,戏子亦是书生。”
“此话如何讲来?”
“戏子用一个时辰,演尽书生的一生;书生用一生的时间,勾勒出戏子的一个时辰。”
“这么说来,如果说小黄蛉是戏子,我们全是戏子了?”
“戏如人生,人生是戏。唱好你自己的青衣吧。”
祖母顿悟道:“原来我就是我一生的青衣。”
祖母顿悟之时也是她丢魂儿之际,她偷偷地爱上了后来成为我祖父的小黄蛉。自这颗爱的种子在她心里萌芽之后,一日不听小黄蛉的戏,一日便不知人间烟火味。祖母的祖母一味地听任她的弟子我的祖母,过不了俩月就会请小黄蛉来家里说一次戏。接触多了,胆子也日日大起来。青衣的眉目传情,最宜于两个年青人的暗恋。
说戏之余吃茶之间,小黄蛉给老太太讲道:“老太太,我们唱戏的都是苦命人啊!正因为我们苦,我们才能把人生看透,看透了才能唱得好。人们说我们入戏,哪里是入戏,是入世。我们在台上那一刻,唱的不是戏,是人生啊。”
祖母知道,那是说给“玉儿”听的。
小黄蛉接着讲道:“我5岁时,母亲把我送给师父殷三郎学戏。师父虐待徒弟是出了名的,美之名曰‘严师出高徒’。那时我不懂事,很倔强。他越打我越不好好唱,譬如《思凡》中的两句唱腔: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我偏偏唱成:奴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师父就开打,打后让我再唱。我想我本来就是男孩,为什么非让我装扮女孩呢?于是我又唱出:奴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我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但依旧噙着眼泪唱道:奴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师父殷三郎活活被我气死,摔下竹板去了。之后,我被转卖给师父时先生。师父时先生说我的声音像黄蛉的声音一样清亮动听,便给我改了艺名叫小黄蛉。他说我是天生的青衣,要好好学,不要负了天公。就这么一句话,让我自然流畅地唱出: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祖母听得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因为小黄蛉的话在祖母的心里,字字句句都关情啊!
小黄蛉想掏出手帕递给我祖母拭泪,碍于祖母的祖母,便住了手。
祖母的祖母叹息道:“学艺苦啊!”
但祖母听出的却是小黄蛉的男人之倔强和刚强。
3
随着对小黄蛉的了解,祖母对他的爱越来越深,慢慢的他们开始了约会。先是以陪着祖母的祖母到剧院里看戏的名义,后来以祖母自己看戏的由头,来加深他们的交往。
这天,小黄蛉卸完妆换好衣服正准备走时,祖母出现在后台。小黄蛉看到后很有些兴奋,说道:“卢小姐来了。”
“先生好。”祖母施礼道。
“我们到后面的道观里走走,可好?”小黄蛉邀请道。
“随先生的方便。”
剧院的后面是一道观。道观不大,前后两院,中间由大殿隔开。小黄蛉说,这道观名叫梅花观,听说是元朝初期丘处机的修身处。说着便带着我祖母跨进了道观的门槛,一个穿着深蓝色布衣长袍、头上绾着簪的师父问安道:“谭先生好!”祖母听到“谭先生好”后,望了望小黄蛉。小黄蛉微笑道:“走,边走边说给你听。”
小黄蛉原本姓谭名兆卿,出生在殷实之家。到了他父亲,染上了赌博恶习,不几年的功夫就把祖上几代人积累的家产卖个精光。心想,没有家业了,他也该死心。他倒好,非弄个家破人亡不可。在小黄蛉四岁那年,父亲因赌债丢了性命。从此,小黄蛉和母亲过上靠亲戚救济的生活。看别人脸色生活的日子,不是人过的日子。第二年,母亲把他送进梨园,随后便投河自尽了。
说到这儿,小黄蛉黯然垂泪。祖母掏出手帕,擦拭去他脸上的泪珠儿。
“好,咱们不说这伤心事。让卢小姐见笑了。”小黄蛉抱歉道。
祖母说:“我可以叫你兆卿吗?”
“当然可以。”
“你以后也不要叫我卢小姐,叫我玉翧好了。”
“玉翧,好。这名字让我听到玉片如雪花在空中飘舞时的琅琅声。”
两个人走到道观的后院,夕阳的余辉将道观院墙染成金黄色。
祖母问道:“世人对梨园之人总是有些偏见,说什么有艺无义。”
“庸俗之人的闲言碎语,安能在意?说什么有艺无义,我给你讲个梨园人的掌故,你便知道,我们的义了。”
本朝道光庚戌科探花谢梦渔,家学渊博,兼通音律,他和当时的青衣名角儿梅巧玲先生,常在一起研究字音、唱腔,二人又是同乡关系,所以往来很密,交谊甚深。尽管谢先生官至御史,但一生廉洁,两袖清风。凡谢先生遭到急需的时候,梅先生总是诚恳地送钱来帮助他渡过难关。他每次拿到了救急款,不论数目多少,总会亲笔写一张借据送给梅家。这样的救急,持续了好多年,总共积欠了梅先生三千两银子。谢先生享年70岁时,病逝北京,在京城的扬州会馆设奠,梅先生亲往吊祭。梅先生见了谢先生的长公子,拿出一把借据给他看。谢公子看完,不胜惶恐地说:“这件事我们都知道,目前实在没有力量,但是一定会如数归还的。”梅先生摇了摇头说:“我不是来要账的,和令尊是多年的至交,今天知己已亡,非常伤痛,是特意来了结这桩事情的。”梅先生讲完,便拿起这一把借据,放在灵前燃着的白蜡烛上焚化了。
祖母听到这儿,说道:“原来台上的青衣,是这般铁肩担道义的汉子。不知台下那些自以为是的汉子,有多少是生活中的弱女子?”
“是的,玉翧。在青衣的骨子里,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
在随后的日子里,祖母经小黄蛉触摸到青衣的灵魂。
青衣是世上女子灵气的浓缩和升华,是女子的苦难、女子的隐忍、女子的担当、女子的刚强。有几个看客能从戏台上青衣那凝重的风度、端方的行为、淑雅的气质中,看出世上女子生活的艰辛和无奈?生活中的青衣,她们温良恭顺、德言善行、相夫教子、勤俭持家。世上的男人们就是用这种所谓的“端方行为”,迫使她们支撑起岁月中平淡无奇的日子。
世上的女子,一如男子同样有健全的心智、丰富的想象、缜密的思维。但她们却无法临立朝堂、驰骋疆场,只能在男人的苑囿里,缝缝补补、洗洗浆浆。不甘心啊!而这种不甘心逐渐升腾凝聚,形成一团紫云,在空中飘啊飘啊。最终化为雨,降临到尘世,滋润出独一无二的、气质典雅的青衣来。“青衣”,这样一个凝聚着中国传统审美理想的女子,终于在台上羞涩的舞起水袖,咿咿呀呀的唱出了世上女子的一腔心事。
世上的女子啊,所谓的“秦晋之好”不过是“和亲”版的平民之约。哪次和亲不是让我们女子“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为的是保住须眉们的万里江山。而“秦晋之好”,又有几个不是为了门第、荣耀甚至债务牺牲了女子的爱情和幸福?所以青衣在戏台上将世上女子那细腻柔婉的闺中情愫和绵长如缕的缱绻思愁,给畅畅亮亮地唱了出来。唱出了崔莺莺“意如痴,心似醉,昨宵今日,清减了小腰围”的相思泪;唱出了杜丽娘“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的芳心春念。
在多少个风花雪月之后,祖母和小黄蛉终于行了高唐云雨,享了巫峡神女。
乌云翻滚,遮天蔽日,卢府震怒了。无论如何风急雨骤,祖母的祖母总能给祖母找一块干地。不久,祖母的祖母仙逝了,祖母的最后的一块干地没了。
祖母的父亲把她许配给地方驻军的满人标统作妾。标统见到祖母,喜不自胜。心想:这么个标致人儿,这样的大户人家,纳妾如此也算有荣家门、焕我家风。
风言风语中,标统知道了祖母和小黄蛉的事儿。于是他让手下去吓唬一下小黄蛉,让其主动让道算了。不成想一个戏子,竟然不惧一个武官。标统亲自出马了。
这天,标统腰里别着一把勃朗宁手枪,来到常老板的剧院。常老板见到标统来了,赶忙向前施礼。标统理也不理,径直来到后台,见了正在上妆的小黄蛉。
标统吼道:“你叫小黄蛉?”
小黄蛉哪知他的来意,见是一个武官,便向前施礼道:“小的正是小黄蛉。”
标统说:“你可知道卢家玉翧小姐已经许配我为妾?”
小黄蛉知道来意后,镇定地说:“不曾听说。”
“好,我今天告诉了你。”
“我得听玉翧小姐说。”
“卢家人不会让玉翧小姐来的。”
“那我就等,等她个地老天荒。”
标统骂道:“妈的个巴子,你不要命了?”
小黄蛉说:“我只要玉翧。”
标统拔出手枪,顶着小黄蛉的脑门,说道:“你让不让?”
戏班子里的众人马见状,一齐跪下。说道:“让!”
只听小黄蛉毅然决然地说道:“不让。”
“碰”一声枪响,小黄蛉倒下了。满人标统却扬长而去。
毫无愧色的满人标统,居然径直来到卢府,见了祖母。说:“你可以安心嫁我了。”
祖母的侍女问道:“为何?”
标统拍拍腰间的手枪说:“我刚刚把戏子小黄蛉给枪崩了。”
祖母闻声,一口鲜血从口里喷出,人便晕倒了。侍女们一阵忙碌之后,祖母慢慢苏醒过来,凄婉的说道:“我已经是小黄蛉的人了,身上养有他的血脉。我不会辱没你的门庭,倘若你不怕,我将溅血于你的庭院。”
满人标统闻声,退出卢府,再也没有进来过。
4
祖母一病不起,日渐消瘦。侍女说,小姐你该吃点东西,你不吃也该为他吃啊。说着便指指她的怀。祖母强吃下去,又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祖母渐渐感到头昏目眩,眼不愿睁,已经做好去的准备。
“谭先生等等,我来也!”祖母心里这么叫着,便昏昏睡去。
小黄蛉远远走来,拿着一把纸扇到了跟前,施礼道:“玉翧!”
一声“玉翧”,泪水滂沱,两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许久,小黄蛉向祖母叙说了他一路上的遭遇:
小黄蛉魂灵出窍之后,便寻思着在索命小鬼没有捉拿到之前,到卢府看一眼玉翧。他在众人的哭啼哀叹声中,飘飘忽忽的升了空中。刚出剧院,外面的日头灼热无比,魂灵如炙烤一般,行动不得。只得回到剧院,伏在大梁之上,等待天黑。这时,黑白二无常手执索命铁链,叮叮当当、拖拖拉拉,从剧院走过。小黄蛉屏息呼吸,想躲过索命小鬼。不料黑无常,像狗一样不断地嗅闻四周。白无常说:“范兄无咎,你嗅什么呢?”
黑无常说:“谢兄必安,难道你没有闻到有游魂的气息?”
白无常说:“经你这么一说,倒也有些味道。来,翻开索命簿看看。”
黑白二无常在索命簿上翻来覆去,也没发现有游魂需要捉拿,也就算了。
黑无常叹道:“干我们这一行的苦啊,风吹雨打,日晒月淋的。”
白无常说道:“是啊!走,到城隍庙讨杯酒喝。”
于是,黑白无常拖着索命链子向城隍庙去了。
蛰伏在横梁上的小黄蛉总算躲过这一关。接下来,静等夕阳西下、夜幕降临。燕子归巢的呢喃声,惊醒了小黄蛉的游魂。他透过瓦片缝隙,见星光如钉,布满天空。便从梁上飘飘悠悠的下来,向卢府走去。小黄蛉正走着,只听一声“哪里去?”,一条索命链像蛇一般,在他脖子上绕了几匝。原来是黑无常。黑无常将索命链一收,小黄蛉到了黑白无常面前。黑无常凶神恶煞地问道:“哪来的游魂在此游荡?”
小黄蛉说:“二位官爷,小的姓谭名兆卿,青衣出身,艺名小黄蛉。今日不幸被标统枪杀,才有了我这游魂。”
白无常说:“让我查查索命簿上有没有你的名字。”
前后翻遍,没见有谭兆卿的名字。
黑无常说:“有没有小黄蛉的名字?”
再看一遍,也没见小黄蛉的名字。
二无常同声道:“看来,你今日本不该死。”
白无常对黑无常说:“范兄无咎,烦你送他附体吧。”
黑无常推着小黄蛉来到他尸体旁,见子弹穿过脑门,头骨破裂,无法附体。便带了回来。
白无常说:“只好把他带回阴曹地府去了。”
小黄蛉听说要带他到阴曹地府去,赶忙求情道:“了我最后一桩心愿,再随二位官爷去,也算没有憾事了。”
黑无常说:“你已经是游魂野鬼,不能再干扰阳间世人的生活。千桩心愿、万般憾事都到阴曹地府去说吧。我们的责任就是按簿索命,顺边收走世间的游魂。既然让我们碰上,岂能容你再去游荡?”
不由分说,黑白无常把小黄蛉带到阴曹地府,交给判官。
判官高坐大堂之上,小黄蛉被两个小鬼押在下面。惊堂木响过之后,判官问话道:“来者何方人氏,因何来此?”
小黄蛉把自己的经历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判官。判官听闻后,命令司簿小鬼将生死簿抬来。只听到判官把生死簿翻阅得哗哗直响。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惊堂木响起。
判官说道:“谭兆卿听着,你命中注定是清明门城楼上的风铃,尚未到黯然失声的时候。只是恶人违了天命,致使你死亡。自有人找他算账,你姑且不理。可你那个没有婚约的夫人卢玉翧,在今年的丁丑月乙亥日丙子时,当命归黄泉。可她肚里有一肉胎,已成人形,是你的骨血,命不当亡。该如何是好?”
判官说着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小黄蛉在心里说道:“那判官看上去凶神恶煞、狰狞恐怖,想不到有这般心肠。”
这时,一个师爷模样的小神走到判官耳边,一番私语之后,判官说道:“这般也好!”。
判官宣判道:“谭兆卿听好,着你在冥府等候,待卢玉翧命归丰都冥城时,唤你去借尸还魂,生下你们的血脉,并养育成人,因为上天早已钦定那男孩,将是下一代的青衣。”
小黄蛉伏地叩头,请求道:“小的谭兆卿,愿意用我的阳寿换取卢玉翧的生命。”
判官“啪”的一声落下惊堂木,说道:“你当冥府像你们阳间的官场,讲人情通关节。若如此,我们阴曹地府岂不是鬼鬼枉法、官官为贪了吗?押下去,先把谭兆卿收监起来。”随后,小黄蛉听到判官念念有词儿地感叹道:“大清又少了一个青衣啊!”
走出大堂,小黄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小鬼道:“既然我阳寿未尽,为何还把我收监在阴曹地府?”
小鬼回答道:“先生阳寿虽然未尽,但肉体已经没了。放你回阳间,不就成了游魂了吗?惊了世人便是我们的错了!判官鉴于你一生青衣,唤尽世上女子的苦难,有些功德,收监于你。但凡有点污点,必会报知阎罗王,一笔勾尽你的剩余寿命,判你投胎去了,哪还用得着小鬼我来伺候?”
漏沙如风,转眼丁丑月乙亥日丙子时将至。判官将小黄蛉委托给转世王,转世王翻阅小黄蛉的生命簿,说:“他是借尸还魂,非本王职权所属。”
判官说:“不过是请你度他一遭,好回阳间。”
转世王说:“判官有所不知,我所度之魂必要经过孟婆一关,倘若他喝了孟婆的迷魂汤,借尸还魂后竟不知自己是谁,如何是好?”
判官猛然醒悟,说道“多亏转世王指点,差一点坏了事情。那就着黑白无常在索命时一同带他借尸还魂去。”
黑白无常从牢房里提走小黄蛉,来到卢府。时刻尚有余,便许了小黄蛉去与祖母最后的梦中相会。二无常特意交待:“时刻一到你立马离开,不要妨碍了她走,到时你即刻还魂去。”
小黄蛉要说给祖母的知心话尚未说完,黑无常的索命链已哗啦啦响起。小黄蛉不得不离开,留下祖母的一声“兆卿——”。
侍女喊道“小姐说话了。”
祖母用尽洪荒之力,睁开了眼皮。看见祖母的母亲,双眼垂泪,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什么。头一勾,随黑白无常去了
祖母房子里哭声震天。侍女通报了祖母的父亲。祖母的父亲看到自己女儿冰凉的尸体,哭喊道:“玉儿,是爹对不起你啊!”
小黄蛉的游魂在房内逗留一会儿,化为一缕气息从祖母的鼻孔里进入祖母的躯腔。
“小姐,活过来了。”侍女惊喊道。
慢慢的祖母煞白的脸上有了血色,呼吸像游丝般若隐若现。一家人悲极喜来,静候着祖母说话。小黄蛉将嘴唇动一动,感到自己能说话了,脱口而出的是“玉翧——”。
祖母的母亲喊道:“玉儿——”
小黄蛉想“此时的我只能是玉儿了”。便接着说道:“我命好苦啊!”
5
经过一段精心调理,祖母的身体渐渐恢复了元气。小黄蛉抚摸着祖母的肚皮说:“我儿啊,爹妈护着你,好生成长吧。”腹中的胎儿一天大似一天,祖母的父亲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却又不便发作。祖母的母亲来看祖母也是一脸的尴尬。小黄蛉向祖母祷告道:“玉翧啊,咱们不能再在卢府住了,一是为保全卢府的面子;一是为咱们的儿子。”
第二天,小黄蛉以祖母的口气向祖母的母亲请求道:“妈,我不能再在卢府住了。您看我这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祖母的母亲说:“玉儿啊,那你能到哪儿?”
“我早想好了,让侍女陪着我住梅花观去。”
“待我和你爹商量后再说。”
“也好。”
卢府一向只同佛寺打交道,与道观没有什么来往。为了女儿也是为了卢府的面子,祖母的父亲捐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银子给了梅花观。祖母在侍女的陪同下在梅花观的后院里住下。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祖母诞生下我父亲,应该说是我祖父诞生下我父亲。世人皆可怜父亲是遗腹子,岂知父亲是父母合生父母合养的。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父亲到了5岁的年龄。祖父把父亲领到剧院,常老板看着5岁的父亲说:“卢小姐,这孩子……”。
祖父打断常老板的话,说:“常老板,不要叫我卢小姐,称呼我谭太太好了。”
常老板说:“好!谭太太,这孩子长的,活脱脱一个小黄蛉。”
谭太太说:“常先生,我想让你给孩子起个艺名。”
常老板问道:“让他来我这儿学戏?”
“不烦你了,我来教他。只想请你给他起个艺名。”
“那好,纪念他的爹爹,就叫紫竹蛉吧。”
“紫竹蛉的鸣叫声清澈透亮,好!”
父亲——紫竹蛉开始跟着谭太太学习了。
谭太太对儿子说:“学戏练四功,不精难学通。”
儿子问道:“什么叫四功?”
“四功就是唱、念、做、打。”
“什么是唱、念、做、打?”
“唱是唱腔,念是念白,做是表演,打是武功。”
谭太太对儿子说:“紫竹蛉,咱们先从腿脚练起。腿脚讲究的是压、踢、劈、搬、抬等。”
刚开始,小孩子哪受得了,常常哭闹:“妈妈,我不学戏。”
谭太太说:“没有苦中苦,哪能人上人?我当年学徒那才叫苦呢!”
儿子问道:“妈妈,你小时候学过戏?”
谭太太知道自己忘了角色,忙改口道:“我是自学的。”
说着,他劈腿、搬腿、抬腿,一一示范给儿子看。
腿功之后是腰功,谭太太对儿子说:“紫竹蛉,腰功要从拿顶开始,担、翻要依次而来。”
为什么祖父一直叫父亲紫竹蛉?他是为了在父亲脑海里强化自己是个艺人的意识。
这些之后,谭太太又从青衣的步法、手势、眉眼的如何行、如何云和水袖的如何舞教起。
父亲到了7岁的时候,祖父才教他唱念功夫。
从发声、咬字、行腔、归韵,到运用劲头、气口、节奏掌握,祖父都是通过具体剧目的唱念,来训练父亲的基本功。到了父亲8岁的时候,一个小青衣活灵活现的长成了。
紫竹蛉向谭太太问道:“妈,为什么要我学青衣?”
谭太太说:“为什么不学青衣?”
紫竹蛉回答道:“我是个男孩子,应该学生角儿呀。”
“戏剧里扮相最美,唱腔最美,身段最美的角儿,当是青衣。而最好的青衣也都是由男子装扮的。”
“为什么?”
“因为在青衣的脸上,一嗔,一喜;一笑,一怒;一娇羞,一伤感;一爱恋,一幽怨,无不将凡尘女子的情愫演绎得如水晶般剔透。所以也只有男子,方能这样无遮无拦的表演。”
接着,谭太太又说:“青衣最难演的是尘世女子的苦。凡尘女子的苦,是出嫁离别的苦,是生儿育女的苦,是缺柴少米的苦,是独守空房的苦,是侍奉公婆的苦,是红颜渐凋的苦……这是千百年来世上女子心底的苦楚啊。只有怜香惜玉的男子,才能理解女子的苦楚,才能演绎出女子的苦楚。所以,世上的青衣是男子。
譬如,《西厢记·长亭送别》中的这段唱词儿:‘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请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是青衣在崔莺莺赴长亭的路上唱的。
崔莺莺看到长长的柳丝就想到它系不住张生骑的马儿;看到疏朗的树林又想到它挂不住流逝的时光。青衣便唱道:‘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请疏林挂住斜晖。’
张生骑马在前,崔莺莺坐车在后,崔莺莺要马儿慢慢地走,车儿快快地跟上,好让自己同张生更靠近些,也能有更多一点的时间呆在一起。青衣便唱道:‘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
崔莺莺刚逃过了情人之间的相思之苦,刚开始在一起却又要很快地分离。青衣便唱道:‘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
青衣最后一句唱词儿:‘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又把崔莺莺和张生缠绵欲绝的离别之情,演绎得淋漓尽致。”
谭太太边唱便演,紫竹蛉便听边看。
在紫竹蛉10岁生日的时候,谭太太把他领到常老板跟前,说:“常老板,这才是你要的活脱脱的小黄蛉。”
在看了紫竹蛉的表演后,常老板喜出望外地说:“谭太太,让紫竹蛉登台吧!”
谭太太点了点头。
清明门城楼忽然消失的那一天,高龄的谭太太走了。这时,他的儿子我的父亲已经是名满天下的青衣名角儿。
这是我从谭老先生那儿听到的故事。
2021年7月29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