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

老婆不爱打电话，对谁都这样。

如果说她生来就不爱，似有点夸张。见到电话是什么玩意儿，是在她而立之年。还是单位的。还用匣子锁着。金贵得很！只有领导才有打的资格和权利。普通员工只有接听的份。

“丽侠，你的电话！”“电话，丽侠！”丽侠是我老婆的名字。那个时候单位电话一般就放在领导家里。听到领导喊，老婆便会跑得像兔子一样快，抓过话筒就”喂喂”起来。

跑恁快就不怕摔了，或闪了腰。我和同事经常这样提醒她。单位领导也开玩笑说，晚跑来接半分钟也省不了几个话费，咱学校也不差哪几个钱，你要把门牙磕掉，学校损失可就大了。领导的话一点也假，在业务上，老婆是绝对御姐型的。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领导的一句玩话没想到还居然言中了，稍有出入的是，不是磕了门牙，而是烫了腿。等单位老领导发觉并电话通知我，我再马不停蹄的从近百里之外县城赶到老婆所在的乡下医院时，老婆正躺在病房里吊水呢。那条被烫的腿，血淋淋的，跟剥了皮的野狗没啥两样。

“没啥的，就起了点皮……我说不告诉你，可校长非……”老婆的脸皱得像剥了皮的干核桃。烫的腿疼，花钱心疼，还是半夜三更折腾我往家赶她心疼？

一周后，老婆出院了。谢天谢地，总算没留啥后遗症，只是留下几块枣树皮一样的皱褶。况且也不是在脸上，不碍观瞻的。

在我的努力下，家里的电话也在老婆出院前一天装好了。

号码是5539566，多吉利的数字呀！这是我专门托在电信局工作同学给搞的呢，老费劲啦！按电话的事我就是背着老婆干的，再不搞个吉利号我不想活了。

果不出我所料，进家发现后冲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个败家子！”

之后的近俩月，家里几乎没见过荤没闻过腥。585，在当时不是一个小数字，顶我家俩月的收入。

电话就装在老婆的床头。饭后，老婆有半倚在床上看书的习惯。老婆只需抬抬手就可接打电话，很方便的。

可老婆仍不爱打电话。晚饭后半倚在床上边看书边等电话似乎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你和儿子都好吧，儿子睡吗？哦，睡啦！那你也早点睡，别太熬夜！”

“可要给儿子吃好！你也别亏了自己！睡吧，别熬夜了！”

电话这头，我似乎都感觉到了老婆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煤球，让我和儿子在城里租住的小屋暖暖的。

后来有一次我碰到老婆单位已经退休的那位领导，半开玩笑说，丽侠那只爱接听电话不爱打电话的毛病十有八九就是您老帮着养成的。那位老领导看样子一时沒有反应过来，我忙补充说，电话锁在匣子里，钥匙在你手里攥着，她想打也没法呀！

老领导同样半开玩笑说，你小子别不知足了！你就偷着乐吧！你可是娶了个贤惠的老婆呀！

装电话后的第一个暑假，我和老婆分别被各自单位派出学习。儿子也被送到岳父家。我暂时无法天天给老婆打电话了。因为老婆那时还没有手机。家里的一部手机我在用。

有一天，我正在听讲座，突然手机响了，一看号码，家里的，心里琢磨，一定是老婆学习提前结束回家了。老婆的电话！这婆娘也特着急了，就不能等中午吃饭时或晚上回旅馆后再打！接通手机，我正要调侃老婆几句，不曾想电话那头的话就把我惊傻了气懵了。

打电话的是一位银行信贷员。他说我老婆替别人担保贷的一笔款到期了。贷款人没有如期还贷。现在贷款人担保人都联系不上。银行只能根据当时的登记信息联系担保人的配偶了。我只好临时请假，赶回家东借西凑提老婆把屁股擦了。不然警察就找上门了。

至于电话为什么显示我家的号码，老婆解释说，“出来学习时俺把家里的电话拆了，可能人家见咱家的号靓就……”

“拆了事先咋不和我商量一下？”

“当初装时你和我商量了吗？”

一句话噎得我差点没背过气。

“那担保贷款不该商量吗！”

“人家说，跟你商量指不定得黄……连银行办贷款的都这样说！”

我实在无话可说。

所幸的是，那位贷款朋友没有赖账，只讪讪的吐出俩字“忘了”。

“我说吗，人哪能会像你想的那样呢！”老婆脸上流露出十足的自信。

“真是林子大了啥鸟都有！”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单位被锁在匣子里的电话仍是我与老婆沟通唯一渠道。我打她接。中间有人传：“丽侠，有你电话！”

可能是她再也无脸麻烦别人喊“丽侠，有你电话”，有一天，当我把一部新手机摆在她面前时，她居然没有骂我“败家子”，并满心欢喜的接受了，还连夸式样颜色她都喜欢。

老婆不爱打电话的习惯并没有因为她怀里揣部手机而有任何改观。

仍是睡前我拨过去，她接。话题不外乎是“吃了吗”“睡了吗”“儿子与你联系了吗”。

一次，我曾问儿子，“你妈给你打过电话吗？”

“打过！”儿子一脸不解，显然，儿子感觉我的问题很幼稚，“经常打，差不多每周都有三四次呢！”

“你就骗你爸吧！”

“信不信由你！反正没骗你！”

一日，我实在憋不住，就用老婆的身份证拉出老婆的通话记录。果然如儿子所言。，与儿子的通话几乎清一色的“呼出”，与我的无一例外的“呼入”。原来老婆不是不爱打电话，只是对我。

为了惩罚老婆，表达我的不满，我悄悄终止了与老婆每天一次的睡前通话。我呢，则静观老婆的反应。第一天，没反应。第二天，没反应。第三天，依旧没反应。第四天，我实在熬不下去了：老婆是不是病了？是不是有了意外？……睡前无论如何给老婆把电话打过去！可没到睡前，手机就响了，一看号码，老婆的，“喂，你谁呀？”我装出病怏怏的腔调。

“谁？丽侠！你老婆！是不是病了？要不咋连我也听不出来了？去医院吗？吃药了吗？”

“还没呢……”我装得更有气无力。

“你别急！我马上去！”

我噗嗤一下笑出声，对着手机大喊：“我以为你不会打电话呢！”随后挂掉电话。

往沙发上一躺，静静欣赏一遍又一遍的手机铃声。我知道那一定是老婆打来的。

我的恶作剧同样没能改变老婆不爱给我打电话的习惯。我们之间仍然延续着我打她接的传统。久而久之，一旦接到她打来的电话，反而觉得不适应，有时甚至会不由自主的生出不祥征兆：老婆病了？工作不顺利？儿子惹她生气了？

腊月的一日清早，四周还被黑夜笼罩着，我照例专注于晨练，突然手机响了。

照理，在这个多数人还卧在被窝里的时候，应该没人打电话。除非有特别要紧的事。

我忐忑不安的掏出手机，一种不祥征兆又不由自主的腾地冒出来。一看号码，老婆的，我的心又忽地窜到了嗓子眼：“喂，老婆，你咋啦？”

“啥咋啦？你就不能咒我好吗？我好着啦！”

“好着啦！你这呼哧掰啦瞎打啥电话！”

“你不是一直怪我不给你打电话！打了你又不高兴！啥人！”

“啥人？林子大了啥鸟都有呗！”

“别贫了！猜猜我今天打电话啥事，猜猜！”

说真的，当时我真没猜到。

“今天你生日……”

第二天，也是我在晨练。手机又响了。还是老婆的。总不会还是生日吧？我猜。

“今晚睡前不要打电话了！”

“为啥？”

“学校安排今晚加班阅试卷，要求每位阅卷者必须关掉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