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想过很多次,我们到底是先会读父亲这两个字,还是先认知父亲这个人,我们从子宫里孕育,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血肉,我们和他只是隔着母亲的肚皮进行过短暂的交流,直到我们安静的或者哭喊的躺在母亲的臂弯里的时候,母亲笑盈盈的指着那个回来的男人说:“那是你的父亲。”我们的大脑渐渐地指挥着我们的喉咙学会了发出父亲这两个字的音,我们的眼睛则将那个背影深深的刻印在脑海中。
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都是一个在有些事上很严厉的人,一个典型的北方汉子,不高不胖却足以撑起那座名为家的山,我则是山上淘气的娃,我一直认为不淘气的不是男孩子,而男孩子经常分不清从淘气变成讨人厌的淘气的阈值是多少,因此也就总免不了犯些大点的错误,屁股这个可怜鬼就免不得替我挨打,那很疼,屁股很小气,一定要我全身的血肉都分享那疼痛,然而那疼在初三戛然而止,从初三开始他不曾再打过我,因为他说我到了该坐下来讲道理的年纪,我当时对于他的打与不打没什么过多的感触,只是在现在每每再次谈及当年的严厉,他总说:“子不教,父之过”。
这就是那个老旧又理想主义的他,把一切的心血给予这个家庭的他,他努力的想要自己的孩子得到好的教育和生活,这在他看来是一个做父亲的最起码的责任,就像四季更迭一样自然而然,我清晰的记着他打工回来的那天傍晚,他背对着我,在东北的大炕上,面朝着墙躺在那里,背影比昏暗的灯光还昏暗,我也记着他躺在喂猪的饲料袋子上愁容满面的入眠,然后醒来的时候,继续将一切扛在肩上,前行。
我曾很不理解为什么他那么重视我们的教育,他希望我练字,更是急得牙痒痒的以身作则,最后买回来的字帖让他写了一大半,他向来节俭,却从不在我喜欢的书上省钱,还会认真的帮我做书皮,然后仔细的写上书名,我不解,但很开心,因为我可以看很多自己喜欢的课外书籍,直到有一天我开始理解他,那一天妈妈告诉我:“当年,中考前的一个月,你爸干了一个月的农活,最后差了三分没能读高中。”他没说过,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想让我们再一次走向那缺憾。
我越长大越敬佩他,他是个很聪明又认真的人,我也常常遗憾,我没能继承他那份认真和专注,他养了十几年的猪,从什么也不会,到看一眼就知道是哪一类的病症,他学会了打针,甚至解刨,他从不在原地踏步,他阅读了很多兽医才会看的书籍,去尝试能应用在自己小院子里的技术,他能清楚地背下来常用的饲料和药品的配料表,清楚地分析相对应的效果和性价比,我小时候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只以为那是一份生计,直到我长大了,直到今年年初非洲猪瘟来袭,他夙夜难眠,因为着急上火而得了急性阑尾炎,他去医院已经有些晚了,姐姐告诉我医生说:“这是我从医这么多年见过最能挺的人,都这样了还没疼晕过去。”那时候我知道他的着急上火,却很难完全理解,直到母亲说:“那是你父亲一辈子的心血。”我明白了,那小院子原来装着的是他的汗水与梦,是他的流年,是和母亲一起走过的,只有母亲懂得的流年。
他很老旧,也很理想主义,对待家庭,对待友情和亲情,然而其实很多老旧的事物能越久的存在才越证明其强大,他的老旧是那种被华夏文明埋在骨髓里的要扛起一个家庭的责任感,我知道,他也曾少年,他曾买过一个很大的爬犁,要拉着我在雪地里玩耍,他曾带着我和姐姐堆雪人,告诉我们得在雪人的脑袋上浇一桶水才能固定成型,他曾狠下心来买一串小彩灯,带着我欣喜的布置院子,那个他付出一辈子心血的院子,可是这些都渐渐的被那爱所遮挡,那是对妻子的,对孩子的无私的爱,是他眼里男人的担当。
我的父亲是一个很普通的农民,他没给我积攒下很多的财富,也没教会我怎样去写作,他可能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哲学,可我知道,如同马可在《沉思录》里写道的一样:“品质闪耀在良好的传承之中。”他只是用他日复一日的行动教会了我什么是真诚,爱心,认真,责任与爱,那便是他交给我的无价的传承。
三江平原沃野千里,放眼望去皆是无尽平坦的大荒土地,人们很难在那里寻找到山,可是我知道,那里有一座山,属于我的山,那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