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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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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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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树的凝望

齐腰粗的树,从地面折断。这时,才看到多少年的虫啮蚁食,将老树的心掏空。树身俨然已成废墟,无力抵挡狂妄的惊雷。折断处露着骨头般的白,让人觉得惊悚。那些突然摧折的树干四分五裂,凌乱堆积着。它们像一根根粗长的刺,一下子,刺进了我心里。

图片是围栏发过来的。同时还弹出几句话:这是学校里的一棵垂柳,昨晚被雷击折了,我想我应该发给你。

我沉默无言,脑子里是那个夜晚的场景。惊雷阵阵,天地被劈得四分五裂,闪电迫不及待撕开黑色的夜幕,欲寻路而去。那棵老树,固守着树身,枝叶哗哗作响,在风雷中飘摇,与之抗衡。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终于不敌,折断的声响很快被雷声吞没,它瘫倒在地。

知我者,围栏也。她知道我对树的意笃情深。

1

骤然间思绪潮涌。

青春的我遇上柳树,遇见母校,颇有些宿命的味道。

师范毕业那年,我意外地分到母校。那时候,师范毕业都充实到乡镇中小学,是没有资格分配到国办中学的。而且学校离紧邻县城,交通便利,能分到那里实属不易。我读的是普师,音乐是我的业余,没想到它成了我的命运之神。前去的学校正缺音乐老师,而我在那届普师里算是音乐有特长的一个,得音乐组老师推荐,我成了那届毕业生的幸运儿。这份幸运带来的惊喜与感动一直伴随着我。

那年9月,我辞别父母,独自一人,踏上了初为人师的异乡之路。秋阳如虎,国道上遍布坑洼,耳边是丁当作响的盆碗声。紧张、慌乱,更觉长路漫漫,那些乡村野景在身后慢慢退去。

进入校门那一刻,有种长途跋涉终于到家的感觉,心倏然放松。环顾校园,一切都是陌生的,少见世面的我,突然紧张得不行。在慌乱中,与校长初见在教导处前那棵柳树下。隔了时空,我依然能听到心跳加速的声响。校长满脸严肃,但话语中满是平易关怀,知道我们是同乡,立刻有一种遇到娘家人的亲近感。校长交待了工作上的事情,特别嘱咐我刚毕业要好好干,工作和生活上有困难一定要和他说。

他的关怀,消解了一下刚下校门的乡下丫头的紧张与胆怯。这些,那棵柳树记得,即便多年之后,它粗壮到一人难以合抱,高大到越过屋顶直上青天,它的每一片叶每一条枝仍都记得。它印象更深的应该还是我们在树下排练的经历。

那是一次歌咏比赛前。

我们的合唱队已经组建好,合唱的曲目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每天抽固定时间训练。有一天校长要求看看大家合唱的效果,我紧急把学生们召集在一起,嘱咐了一遍又一遍。在刚开始唱时,校长有急事走开了,等他回来,我已经把学生解散了。我看出校长的不悦,就说把学生召集上来再唱一次,他说不用了。我低着头,羞愧难当。为这事,我一连几天都不敢正眼看校长。只是暗下功夫,抓紧排练,一定不让校长失望。

那次比赛,真没有辜负校长的信任,获得全县第二名,也给初为音乐老师的我注入了自信。第二年的文艺汇演,我们就用现有几把老旧的二胡、小提琴,一架扬琴,在那间破旧的音乐教室里,咿咿呀呀,靠功夫磨,最终弹奏出了腔调纯正的曲目《祝你幸福》。在城内阵容强大的管乐队前,我们太寒酸了。没有想到,我们取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绩,为我短暂的音乐教师体验画了一个圆。

一隔多年,想起时仍在眼前。如果校长让我把学生喊回来再唱一次,学生们一定会看出端倪,年轻的我会因此而失了颜面。校长用意深长,给足了我面子。哎,那时年轻,后来才懂得。那件他知我知树知的事,让我遇到了一名人生导师。

有老校长,才有我认定的母校。没多久,校长高升进城了。从那之后,与校长一直没见过面。几年前,当我进机关时,校长已经退休有些年了。好遗憾,校长在学校的那些日子,我一直没有勇气表达那件事中我的歉意。而这份歉意多年来一直是我心上的刺。

2

和白老师熟稔,是在校长调出后。

老爷子办公室和我宿舍在同一排。他每天从东边家属区到这里办公,拎着暖壶,摇着蒲扇,哼着曲子。到树下时,总要站一阵子,而后沉默,把目光投向树外的天空。

初见老爷子便有一种亲切感,仿佛忘年交很久了。他一直喊我“周儿”,少去别人口中的“小”字,那个“儿”化音从他嘴中唤出,就极尽温暖之意了。特别是得知我和他小女儿同龄时,我们之间就多了一种父女般的情愫。他在我面前一直是健谈的。讲学校的历史,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低谷到高峰。老爷子经历几任校长,是学校的元老。他关心学校发展前途,谈到那时的学校,豪情满怀。说到那几棵树,老爷子眉色飞舞。曾经还是胳膊粗细,如今长成了腰般粗。树成材了,而我却老了。他喃喃自语般。我抬头仰望着树,又看看老爷子,觉得树和人融在一起。

退休前一两年,白老师去教导处办公了,每天可以与那几棵老伙伴对语,是愉悦的。我常去那儿看他。总见他抽闲时写毛笔小楷,他正在写《岳阳楼记》,而且是默写。我读师范时,也好书法,那时候正流行杨再春的字,便买来字帖习练。我不敢跟白老师提索字的要求,尽管在如父亲般慈爱的长者面前。白教师早已知我心,“周儿,你喜欢这幅字就送给你,退了休我要随儿子到国外生活,见面机会很少。就见字如面吧。”犹记那一刻,我满眶暖泪。

好大一幅字。

白老师深知我对《岳阳楼记》文章的喜爱,一遍不足以言尽情意,写了两遍。左边是行楷,流水行云,右边是正楷,隽秀端正。蝇头小楷,他戴着老花镜,今天几行,明天几行,墨迹上谁也看不出来这字不是同一天写就的,浑然天成般,自始至终,无一处败笔。同时赠予我的还有一幅《陋室铭》,也是蝇头小楷。两幅字,皆见白老师之良苦用心。知我喜书法、爱文学,这两幅字是他对我的勉励和鞭策。如父如师。

白老师先我而退休离开,后悔少时不更事,没有在他走前相送。悔意憾心,已是人到中年。那两幅字多年前已经装裱珍藏,于我而言,它的意义远胜于那些书法大家的作品。只是,对白老师的消息一直无所知,只能每隔一段徒对两幅字怀想,任母校的一幕幕重映。

3

关于母校,校长和白老师承载了我全部记忆。

与母校相遇时,正逢她如花岁月。初中与高中同驻,特别是初中,吸纳了县域西部小学毕业生中佼佼者。几年后,学校遵照上级要求不再开设初中,小学毕业生都回归到本地的乡镇中学,乡镇中学有了优质生源,教学质量有了大幅度提升。

没有了初中,音乐课没有了,我成了闲置之师。就在那时,我调到了镇中,开始了我一直钟情的语文教学。几年后,城内国办初中扩招,我以全县第三的成绩考中。从此,离开了我毕业时的土地和校园,开始了又一段人生。

进了城,离母校远了,对她的惦念一直都在,历久弥深。得知它撤并的消息时,心一阵阵疼痛,那种感觉和看到那棵折断的树并无二样。学校不在,就像母亲走丢了一般,也顺便带走了与学校相关的际遇和情感。

我不知道国办初中回归到乡镇是否为学校撤并做准备,没有了初中的母校确乎如被斩断了双臂,无法振翅飞翔。没落,颓唐,走马灯般换校长,母校的心慌了,散了,学校成了一盘散沙。

4

七年前,师生们共赴一场相隔20年的聚会,这是我离开学校后第一次回去。自我离开后,一直怕回母校,特别是知道她经历的撤并大事,怕见它的残破萧条。那场撤并对于一个学校来说如同浩劫,谁也改变不了学校的命运。有过这种命运的,还有其他几所学校。其后的某一天,学校倾师生而动,合并到县城几十里外的另一所高中。那一天成了学校的末日,在学校历史上涂抹上了黑色一笔。之前离家近的师生们有了一种被发配的感觉。搬离时的不舍和无奈挂在每个人脸上。学习和生活了几年的学校,就这么说没就没了。

学校成了空空的躯壳。眼前的景象极尽萧条。整个校园遍布着荒凉,人迹罕至。只有三两个老师轮班护校,是学校忠实的守护者,不离不弃。他们在那里打乒乓球,汗水滑落在地上,以这样的方式与母校共鸣。也有几个私交甚好的老教师,退了休,难忘故园,来此回忆起手拿粉笔指点课堂的激情岁月,而后把目光洒向校园黯然神伤。

站在校园里,我的目光慌乱,不敢触及母校的任何一处。好多年,没有书声,没有跑步声,沉寂得要死。斑驳的学校大门及门上学校残破的校名,像风烛残年的老人。若没有这名字,每一个经过的人都会遗忘这里曾经是育人之所。操场上满种着玉米,等待着秋收时节的到来。西侧的空地,杂草疯长着,那几间教室早已失了旧时模样,屋顶上直立的瓦楞草叙说着学校的没落。有几块玻璃破了,有几块瓦掉了,像一张张饥饿的嘴。

我们诉着离殇,说着相聚的欢情,更多的是对学校命运和惋惜和不平。我们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了教导处前那几棵柳树,它们静寂无言,给归来的游子撑开满树浓荫,做安静的倾听者。我们是它离家久归的孩子,它把我们揽在怀中,欲说还休。

它们亲历了学校从繁华到没落,痛而不言,不改初心,以生长的姿态守护着学校,彼时一人难以合抱,呈繁盛之态。皲裂的树身布满沧桑,一如学校的历史。在树下,我们谈论着我们的音乐课,合唱队,追忆起母校的韶华,感慨逝去的青春。

5

自我离开学校到机关,有机会看到与母校同病相怜的学校,它们分布在县域不同的方位,曾经与母校一样担负着一方教育的大任。空空如也,荒草满园,与母校并无二样。每个校园都长有参天老树,与故园同在,在日月轮回里彼此恒久凝望。它们隐藏起曾有的光辉岁月,吞咽下撤并带来的屈辱,不忘身为学校的初心,坚守等待,总有一天会被重新启用。

得知母校旧校改造,是在去年。那一天,我欣喜若狂,我的母校可以重获新生了。旧校改造,旧址重建,旧容易新颜,母校临危受命,我曾经待过的乡镇中学将搬到母校。

遇见母校,成为过客到乡镇中学,离开乡镇中学进城,离开学校进了机关。我还是那个初心不改的19岁女孩,对母校情怀依旧。

得知将去母校的消息,恁是激动了半宿。

穿过喧闹的城内大集,我的心早已飞到崭新的母校。一进校园,新颜熠熠。教导处摇身变成教学楼,我宿舍的那排平房,连同最东侧的教师家属院,也已经魂归尘土,夷为平地。学校西侧和北侧是拔地而起的宿舍楼和餐厅。留存的旧时影像唯有我教书的那几间平房,已经整修粉刷,如同母体中新生的孩子。我是母校离家久归的女儿,前后左右打量着她,目光中满是热切。

与我目光碰撞的,是那几棵老树。餐厅一角那棵老合欢,花开正盛,如同巨大的粉色团扇当风摇曳,香芬远播。与教学楼前的老柳交流着旧时讯息:正值青春的我和孩子们合唱的情形,白老师在绿荫下写小楷的情形,学校有过的荒凉萧条,它们在惆怅和寂寞中佑护和坚守。我还是看到了那棵被摧折的树,树干枝叶已被清理干净,残存着树的骨茬。我出奇地平静,根犹在,老树还会发新芽长新枝,若干年后,站立成校园一道风景,实现它久久深情凝望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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