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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晚上,一家后院,灯泡高悬,明亮而清冷。夫妻二人无我地忙碌着。正从深井里抽着凉水,哗哗冲洗着胡萝卜,顾不得晚来寒意。丈夫用一个中粗的木棒在大锅里搅拌,妻子带着手套搓洗顽固的泥浆,这样反复几次。洗干净的胡萝卜,在如昼的灯光下,熠熠泛着桔红光。个头匀溜,模样好看,没有怪胎。后面几名夸赞的话出自女主人,她说今年雨水好,萝卜长得也俊。每年到这个时候,家家闹菜荒,是他们总是抓住卖胡萝卜的最佳时机。头天晚上洗好,凌晨去赶集。洗好后的胡萝卜控完水,装在一个厚实的大塑料袋里,然后扎好袋口,不让水分流失。
这是1980年后的一个夜晚,夫妇二人是我父母,他们正值壮年,旺盛的精气神儿,使不完的力气。改革开放的暖风吹醒了他们平庸的日子。集市开放,自由买卖,如石击水,心中涟漪轻泛。他们不再满足于整天把自己种在地里。抬起头,直起腰,把目光探向远方。
凌晨三四点钟,小风瑟瑟。妈在前,爸断后,每人一辆大水管洋车子,后面煞着一大袋胡萝卜,一百多斤。清晨在车后追赶着他们,自行车吱呀声,粗重的呼吸声和在四野之声里。两个小时的路程,重复了无数次脚蹬腿曲,到集市时,已经是汗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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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平口,这三个字在我耳根处早已起了厚硬的茧,在时光磨损、风雨冲刷下泛着黄。它一直敲击着我清晨的梦境,回响在我的童少时光里。这三个字是我从耳根的茧子上硬拽出来的,从汉字的释义上无法找出有意义的联想。当我第一次经过那儿时,我放慢车速,东瞅西瞧想找个路标,终不得见。只能用我意识里扎了根的那三个字唤出它的名字。那个无数次响在梦境里的名字,究其实只是一小块空地,面积不大,不成规格,甚至比我看到的每一个集市都小。
茶棚口,深谙家乡掌故的友告诉我它的真名时,我轻倏一口气,悬疑大白于心。我轻轻拂去它厚积的尘土,探寻它蒙尘岁月中的样貌。一个凉棚,醒目在路口,东奔的,西走的,南来的,北往的,会为之侧目,驻足。口舌干燥,那一碗清茶,瞬间消解了劳烦,顿生出他乡遇故乡的温情。茶与棚在路口相遇,便擦出无限诗情。茶,棚,口,我默念着这三个字,不敢高声大嚷,怕惊扰它的诗情和暖意。只是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从喝茶小憩的凉棚摇身变成挑担交易的集市。
地处三县交界处,三不管,人们买卖起来相对自由。这一特殊的地理位置,让它担负起集市的使命。人们口耳相传,它集市的身份为许多人熟悉,总有陌生的叫卖声涌入,渐而熟悉。它一下子热闹了,它的热闹吵醒了黎明前的天空。不曾想,它有过一段有过死寂的时光,那时候割“资本主义尾巴”,这个偏远处的“尾巴”,也厄运难逃。被关闭,被尘封。人们顿觉生活少了些内容,心痒痒的,巴望着,等待启封那一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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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妈在老地方站定,天刚擦亮。每次赶早儿,都是为了这个位置。小心解开胡萝卜袋,桔红色的小家伙们还睡在清晨的美梦里,身上敷着细薄的水珠,鲜亮诱人。那天运气好得不得了,不到半小时,来了个大户,迅速成交。他是专门给几家饭店供应蔬菜的,用量大,只有一个要求,菜得被他相中。爸妈从集上买了些吃,心满意足,把高兴挥洒在归途中。
大多时候没这么顺利,买主都是散客。一两斤,三五斤,一秤又一秤,从日露东方到上三竿到晒在头顶。饥饿的肠胃抗议时,爸拿出看家本领,亮出他整个集市仅有的大嗓门,便宜处理。早是集油子的他,摸清了一部人心理,单等散集时捡便宜。秤瞬间忙碌了起来,摊位继而只剩下一个“空”字。彼时,爸妈脸上泛着光,带着笑,淌着汗。
养母猪,卖猪仔,是父母打拼生活的又一种途径。卖猪仔比卖胡萝卜困难多了。车后驮着活物,被捆住腿的小猪仔哼哼唧唧叫不说,还会乱倒腾,临走时喂得肚子滚圆,一路摇晃,少不了尿和屎。闻着屎尿味不说,车子会失重失衡,人与车与猪斗争一路。到集市,看品种、肥瘦,还会兼顾到模样,到了不会像胡萝卜那样甩卖,只能把瘪着肚子的猪仔驮回家,它们折腾了大半天,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会有些许失望,不过猪仔尚在,到家再喂上一集,卖上个好价钱不是不可以。想到此,他们回家的种轻省多了。
爸妈追集追得风生水起,紧巴巴的日子过成宽袖大袄了。我读初中那年,家里置办了一大件,红旗牌自行车。那一日,我离家求学,坐在自行车后座上,35里长路,偎着妈妈强健又温柔的后背,我享受着新车带来的快意。双城河水潺湲清泠,岸上树影斜风,风景如歌,填满了一个少年的记忆。几年后,我风光地考入师范,是这辆自行车载着我驶入闪光的岁月,而后也是它把我载入工作岗位。现在,它功成隐退,躲在老家的西棚里,愿意被我们遗忘,而我时常会想起它轮下的时光。
当家里小有积蓄时,爸妈不再满足于自产自销,像其他人一样真正做起了买卖。当妈妈看到集上有极少人卖菜籽时,她想到年轻时在北京上班,农展馆附近有卖这个,几次跑北京进货。甘蓝、白菜,胡萝卜……应时令而卖,只是本小利薄,最终满足不了爸妈的胃口。他们又转行卖秋衣布,那时候舅舅那个村都卖这些,妈辗转找到进货渠道,从北京进到了更便宜的布料。那时候,我们家有了第一辆二手三码车,虽是锈蚀斑斑,终也让爸妈与陪伴了十来年的大水管车挥手作别。从那后,一辆三轮车,满车布匹,爸开着小车,唱着京戏,妈在车斗左前侧,点缀在各色布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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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妈赶集的历史就是一部连续剧,追集如同追剧。时间跨度十几年,从我读小学到考上师范。不倦的追集岁月,剧情有痛点、有泪点,也有笑点。他们积累了供女儿们读书的资本,同时也教化影响姐妹们,吃苦、坚强、靠自己,才会有尊严地立足于世。剧情拍摄的起点是茶棚口,没有终点,只有远方。
他们辗转奔波,一个又一个集市,一帧又一帧,是那些隐藏在岁月深处的黑白照片。最让人过目不忘的还是他们在大水车管自行车上躬身骑行的图景,淡墨色的清晨,于早春苍凉的野外,他们渺小又伟大,浓缩成那个时代的剪影。
这一帧,足以向那个时代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