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眼看着夏天将要悄悄过去,新的学期已经在不远处挥手了。有许多所学校望眼欲穿,目光焦灼里等待着有新的面孔,把新的气象带到学校,给学校注入新生力量。
那一天,那些新的面孔齐聚在县研训中心。一大部分人在大会议室,等候着那一小部分在前面教室里选岗分配的消息,这些消息通过大屏幕实时传送到大会议。处暑过后,暑气已经不再那么浓烈,紧张焦灼,他们希望有一阵阵清凉的风扑面而来。
这290多名教师是从二千多人里突围而出的。他们经历笔试、试讲答辩,一路惊惶忐忑。笔试入围了,心悬着,因为还有二分之一淘汰率。试讲答辩结束了,成绩了然,名次昭然,除了位次靠前的可以舒一口气外,更多人心依然悬着,此次选岗意味着往后余生将献给那里的讲台。此去,可能路途遥远,背井离乡,人地生疏,前路难耐寂寞与孤独。或者,也有可能逆转,且把选岗当作人生一次赌注,考试时更多靠实力,此时还要有运气之神来光顾。
岗位是各个学校按照学生人数确定的,新招教师按照考试成绩从高到低依次选择,将补充到编制空缺的学校。
最紧张的还是这样一群人。
他们曾经是人事代理身份,考人事代理之前就一直在学校里代课,大多数摸爬滚打在农村中小学。他们是考试队伍里的常客,从符合报考条件开始,就踏上了考试之路,三年五年甚至更长,拨云见日成了人事代理,又不肯歇歇脚,继续赶考,心中的明月是一名编制内的教师。每个人都可以书写一本考试的心酸血泪史。带班上课,压榨时间应考,掉了几斤肉,脱了几层皮,当自己名字赫然在榜时,因劳累暗淡的眸子闪着金光,一路考来,终有尽头。他们成了王牌军的一员。看看镜中模样,已是沧桑中年。有多少时光可以重来。岁月飞逝的伤感冲淡了成功的喜悦。选岗的忧虑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2、
他们手上的纸条记录着全县空缺的岗位,坐在教室最前端,我能感受到后面几十双如聚的目光,他们听着台前报出的学校名称,紧盯着屏幕上已经填满的学校,然后在纸上一一划掉,看着理想中的学校与自己彻底无缘,然后又在其他几所学校上加了着重号,心中一次次默念:手下留情,千万要把个学校给我留着。遗憾与期待复杂地交织。
缺编的学校大多在南部低洼之地,也有极少几所在北部山区。离城近的学校更是少之甚少。当同事大声喊出每一个号码和名字时,随之而出的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学校名字。在机关待了几年,大小学校的路途方位,我比他们了解。听到那些个不算陌生的学校名字时,一下子染上了我的情绪色彩。他们的表情也是我的喜忧。离城近,教学条件好,离家近,当这样的学校被他们收入囊中时,无法掩饰的喜悦流淌着,有的甚至激动地跳起来。等待的目光中满是欣羡,更有惋惜,曾经他们特别希望那个学校成为生活的一部分。那些沮丧的,是没有选择余地,只能拿起别人挑选过的有疤的或者有虫眼的苹果。那些学校,大多在县城最南部低洼处,是学校中的麻雀。
3、
选好岗之后,他们到我桌前签定承诺书,承诺书上写明到所在学校报到的时间,如果不能按时报到,视为弃权,之前人事代理的待遇一并取消。学校名字是他们自己写上去的。大屏幕上在她所选的学校后敲上了她的名字,尘埃已定,心仍然在紧张里高频跳动。她的手抖得字不成样子,前去的学校于她非常陌生,她回头去看屏幕上那几个字,颤抖地写在空白处。我们目光相对时,她满额是汗。“老师,学校咋样?”“挺好的,新建的宿舍楼和餐厅,在乡村学校里属于高规格的。”我如实安慰,假前曾因公事去了两次这所学校,给我留下了极好印象。最后是签名按手印,我刚说完在名字上按手印,她已经慌张地在日期上按了。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老师,咋有种卖身的感觉,想到杨白劳卖喜儿了。”“都是手印惹的祸,你这可不是卖身,这是自己实力赢得,承诺书是一份约定。”她一声又一声“谢谢”,终于扔掉了心上的包袱,走出了这间教室。
大半天里,我和他们做着简单地交流,感受着那一刻他们的感受。
入编队伍中还有许多年轻的面孔,衣着、面容遍布青春的气息,连吐出的词语也是靓丽的。这些人大都是刚下校门的大学生,靠着好基础,好记性,不像前一类那些老师脑袋里装着工作生活之事,只装着考试这一件,一考即中。在选岗时,他们似乎没有那么优柔,初生牛犊不怕虎,我的青春我做主。选哪儿就去哪儿,没有回头箭。想想真是,他们的讲台时光暑假后才开头,未来不得而知。
年轻的面孔中,有个别来自外省的,看到了招考信息,报名、笔试、面试,选岗,对小城的车站,从陌生到熟悉。还有她轻轻喊出的那个学校的名字,她一无所知的学校,只能通过考试名次,从那些陌生的口里打听到关于学校的零星消息。还不错,离县城不远,离车站不远。从此,她将把青春献给异乡的教育。
也有从市区和其他县区考来的新教师,路北、乐亭还有迁安,一听那些熟悉的口音便知。他们在选择上更侧重于路途远近方便与否。路北那位姑娘成绩比较靠前,选择了最最南部的学校,我问及此,她说学校离家相对近些,从南部坐车方便,自驾也不远。
她和他们,看中了编制这一正式身份,决绝地告别家乡和父母,这一别,有可能是一生。其实有许多未知的困难,谁都无法预知。扎根农村教育,把心安在讲台之上,需要有情怀的教师。
4、
在我和一个教师签定承诺书时,身后传来啜泣声。同事在做劝解工作,让她在台前选择岗位,她说都离家太远了,孩子有病,她离不了,无法选择。女教师是城内一所小学的人事代理教师,相对于城内大校,此行是条件相差甚远的乡村小学,家中可能确实也存在些困难。她的名次又不靠前,失去了择优的机会。在选岗那二分钟之内(规定最多不超过的二分钟),她像过了两个世纪,煎心般。最终她放弃选岗,一脸泪水。在那页放弃选岗的纸上,签了名按了手印。她低头走出教室,脚步迟缓。她或许在责备自己,还是不够用功,成绩不够理想,优先权没有把握在手中。她或许在暗下决心,不是还有明年后年么,入编考试总是有的,努力争取更早些胜出。
教室里最后剩下我们几个工作人员,大屏幕上还有几个空缺的岗位,放弃机会的还有别人,放弃的理由无论是什么,都在情理之中,选择意味着坚守,当你走上岗位时如若再放弃,对学校对学生都是莫大的损失。一张承诺书,是职业也是人格的约定。提前放弃于己于用人单位都是公平的。空缺的那几个岗位还会从按成绩补录的,于补录者而言,未尝不是意外之幸事。
5、
我不只一次参与过教师招聘,从前期报名,到考试环节,到这一次选择岗位。每一次,我都沉入角色,投入极大的热情。在现场,我总是尽我所能,详解其疑问,对于不懂之问题,也会掬满脸笑意,把他们指引到能答其疑者。他们,有的刚下校门,有的有了几年教学经验,也有从其他行业转行过来的门外汉,都相中了教师这个职业,在希望得到这个稳定的职业时,对教师的辛苦也应该有所预知,对空岗的学校也不是一无所知(前期报名对于空缺岗位在网上早已公布)。所有这些都排除,他们应该有一份对教师这个职业的敬畏之心。我曾经问过一个女孩为什么选择当老师时,她答我三个字,我喜欢。为此,我对他们总是满怀善意。
在他们身上,我总能看到自己的影子。30年前,父母为我选择读师范,理由很现实,可以换粮本,国家每月有生活费,给家里省一大笔开支。那年月,农村女孩是奢谈理想的,理想也都是父母强加给我的现实。后来,我上了讲台,体验了当老师辛苦里的快乐,那是无价的精神食粮,才觉得对这个职业多了些喜欢的因素,从那时起,更加感谢我农民父母的眼界和心量,在那个年代的父母中,他们是不一般的。
坐在这个分配选岗的现场,我脑子里反复呈现的是我师范毕业分配场景。盛夏里的一天,我们那一届毕业生重回母校,齐聚在学校大餐厅里。吊扇刷刷转着,依然热得不透风。父母都是土坷垃里刨食的我们,等待着决定命运这一刻。我焦虑、慌张,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后背涔涔的汗,几欲休克。幸得同伴相扶。在老师念出的一个又一个名字前,我像被注射了一针又一针。一直到最后五六个人,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姓名。同届中绝大多数都分配到乡镇中小学,我被分配了城西一所国办中学,当属佼佼者。师范读的普师,爱好音乐,并利用业余时间有所专攻,得学校教师推荐,得音乐相助,国办中学正缺音乐老师,我成了合适人选。
眼前的他们和我隔了30年时光。如水如梭的岁月里,一成不变的,我们都在等风来。好风助力,逆风前行,一路载歌载舞,讲台是我们坚守的阵地。
于2019年9月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