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办公桌前,偷闲时总会对着镜子拔头上的白发。随手拿起一绺,都是黑白分明。近一年,已是拔不尽,即将遮不住,梳头时,左分右分,只为将白发遮掩。而白发一直长驱直入,目标是占领半壁、全壁头部。
看到妈妈头上的白发,眼前是若干年后的自己。继承了妈妈发质粗硬的基因,禁不住问她头发大面积白的年龄,好让自己有个心里预期。55岁,白发对于妈妈也是刻骨铭心,一晃20年白发相伴,犹记得初白的日子。时光挡不住,白发遮不住。进入古稀之年,妈妈走得跌跌撞撞,20年的老糖尿病让她相当脆弱,身体的每一个零件支撑着她的身体真有些吃力。她总是硬撑着,不适和疼痛从来不挂在脸上。每次问及她的身体,一惯轻描淡写。
她的隐忍坚强常常会贻误最佳治疗时机,把小病拖成大病,吃药能解决的不得不住院就医。讳疾忌医,最主要还是怕拖累我们,说我们都忙,各有各的工作。道理讲了多少遍,有病要早治,不能拖。她总是那么执拗,把病痛生生吞咽着,直到病痛让她无法再忍。
先是白内障,糖尿病病发症,直到和小妹面对面时看不清楚她的眼睛,才说出实情,右眼已经模糊很久了,就这么忍受着一半世界模糊不清,把看东西的担子交给左眼。住院,先是内科调血糖,而后眼科做白内障手术,先右眼后左眼,终于还给她一个清明世界。
一年后,早春时节,她没有食欲,饭量明显减少,自己说是换季肠胃不适,姐妹们劝了多次执意不去医院,直到那个清晨,她呼吸困难,俯身下去,连系鞋带的力气都没有。到医院时,直接进了CCU病,冠心病,血氧不足,血管受阻,治疗两周,身体平稳些才放了支架。姐妹们等在手术室外,心肺如煎,差点丢了一个妈妈,如果早些住院,何至如此。
她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今春母亲节时,说腿疼,要带她去医院,她仍旧把我们的话当成耳旁风,总觉得自己久病成医,无所不医。说没事,年轻是落下的风湿病,在家自己烤电,老爸每天早晨给她针炙,还安慰我们去病如抽丝。连着一个月她依旧不能走路,无半点好转迹象。好歹说着,终于去医院做检查。关节老化,不是风湿病因,都是她常年散步磨损所致。开了药,要缓慢调养,吃了不到一周,有了效果。晚上可以睡整宿觉了,偶尔一个早晨醒来会特别轻松。
她才说出她的疼痛。从卧室到客厅走着都难,尤其是早上,疼得更厉害,她挺拔的腰身出现了侧弯。我们在大夫电脑前清楚看出她腰椎有一个明显弧度。一个个难熬的夜,她险些被疼痛吞噬掉。而说起这些疼痛时,她平静如水。
她一直刚强。遇到困难极少麻烦别人,即便是现在拖着病躯,即便是自己的女儿,从来都是抱喜不抱忧。不向命运低头,不向自己低头。年轻时干家务,干农活,不输任何人。她从不东家长西家短,守着自己的家,守着自己的地,毫无怨言。
生个三个女儿,多受了许多累。别人家半大小子大半个劳力,顶半边天。我们家这三个女孩,都柔弱纤细。她不言累,苦心孤诣,要女儿们走出农村生活。她从不空洞说教,让姐妹们下地干农活,让我们感受赤日暑热品尝汗水流到嘴里的咸涩。
脚踏开裂土地,头顶滚烫烈日,时刻被麦芒扎着咬着,那些情景填满了一个少年对割麦的全部记忆。那是我小学考试前一天的情景,是我第一次下地割麦。即便妈妈一句教育的话都不说,那个叫志向的东西已经在我心里有了雏形。而后成为厢屋里的灯盏,伴我夜读,给我温暖。
二妹的志向呢,或许是在那个暑期里扎进密不透风的玉米地进而拔草时种下的。钻出玉米地头,她满脸通红,汗水从脸颊和鼻尖横流,她一言不发,那些滋味全上心头。
一个农村妇女,肩上扛着姐妹们的未来。她嘴边常挂着一句坚定的话,只要你们考出去,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供。她自立自强,成为姐妹们的榜样,我们深埋下头,把目光和心思种在书本上,偶尔会仰望她的身影。
改革开放以后,她和爸爸奔波于大小集市之间,卖猪仔,卖蔬菜,卖菜籽,卖秋衣布,从大水管洋车子到小三码,安静寡言的她,在集市上居然能成为一个运筹帷幄的女将,所到集市,远的近的,大的小的,总有她的一方之地。不追集,就下地干活。她不满足种粮食,也不满足于自家那几亩地,承包了几亩,种土豆,种菜头,栽大葱,种胡萝卜,俯身下去,把自己献给地上的青苗。不记得她言说过苦累。供三个女儿读书,还把日子过得宽绰有余,让村人眼热。
有了妈妈的引领,我和二妹终于没有辜负她,实现了她走出庄稼地的愿望。而她并没有因此停止劳作,虽然不再承包土地,自家的地上还是种一季蔬菜来增加收入,自食其力。后来仍然舍不得把家中的地租给别人种,坚持种秋麦和玉米。直到几年前才在姐妹们强制下,终于不再种地。
姐妹们在她既定又理想的轨迹上行走着。上学,上班,成家,一路坦途。她从不把自己的意愿加给我们,从不干涉我们的生活,可她对我们有益的影响深广到细枝末节。姐妹们在彼此身上都能找到她赋予我们的气质,她说话的语气,她不愿打扰人的做法,她强大的内心。
不知该如何感谢岁月,给我们这么厚重的馈赠。曾经,我们依赖她,现在我们需要她的依赖。无论是古稀还是耄耋,有妈妈,我们就沐浴在佛光中。
于202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