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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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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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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户区

第一次收到单位的“疫情”值班表时,铁路小区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不只一次从火车站开始旅程,却从没留意过它旁边还有一个小区。当小城出现了首例确诊病例,全县的疫情防控就崩成了紧紧一条线。县站成为人群流动的场所,罩在紧张的氛围中,有点透不过气。清晨七点,它似乎沉睡,实则睡意全无,即便有警车和120救护车昼夜守在这里。天阴得很,雾霾一直在。霾中打量这个几十年的旧站,站前地标性的斜枝虬劲的老树,还有东侧与它们生死相依高耸着的水塔,老搭档们一直和谐调子一致。

醒目的防“疫”标语把我目光拉了过去,它们横亘在临时架起的铁栅栏上,一栏之隔就是我们值守的铁路工房。栏外是一个破旧的站前旅馆,里面杂乱不堪,每间屋里有两或三张床,被褥上披着厚厚的尘土,似乎经年没有洗过。这里临时被征用为防疫点,前期值夜的同事们可以在这里蜷缩一阵儿,靠屋内的电暖器抵挡寒夜的侵袭。

旅馆前是临时支起的简易帐篷,这样的简易帐篷成了每一个执勤点的标配。帐篷前摆着一张小课桌,设计和漆色都泛着陈旧之气,清晰可见桌斗背面印有“文教局”字样。桌上摆放着两个塑料夹,其中一个是前期对小区的统计情况。小区不足20户,有40几口人,租户多于原住户,原住户只有几家,平均年龄70岁左右。另一个夹子,是出入登记表。看了前几天的记录,才知我们的任务并不重,每天固定三两个人出入,有给老人送饭的,有前来喂狗的。没有物业管理,小区处于放任自流状态。若不是特殊时期,这里注定会被继续遗忘下去的,直到某一天它消失了,人们也不知所踪。这个铁路工房分包给了我们单位,它的帐篷、条幅和墙上的警示宣传语都是我们负责弄的。平日里单位搞卫生的老人一天两次背着喷雾器来喷洒消毒液。他和我们一样,在这个特殊时期意外地亲近了这个小区。人生充满戏剧性,总有一些因缘让我们与那些陌生的环境相遇,甚至难忘。同事们对这个小区的陌生程度和我一样。一个县内小站,几十年来,来往旅客难以计数,都是匆匆过客,隶属于它的工房在蹉跎岁月里渐渐成了隐形者,被遗忘或者根本不被人知道。

时令近了七九,“七九河开,八九燕来”,在这里看不到冰河的开化,看到的是积雪融化后的泥泞。踏着泥泞,漫行在这里每一条人迹稀少的胡同,驻足,仰望,思绪成了只只飞翔的小鸟,徘徊在屋顶树上。此时,只有我一个人,小区还睡在清晨的梦里。即便不是此时,它也是孤寂的。八十年代的平房,低矮,残破,像一个个饥饿的乞者。每家住房虽是一间半,在几十年前,在城里有这么个居所,可是多少个乡下人眼馋的住处呢。

每一家屋顶上都耸着红砖砌起的烟囱,布满黑黢黢的尘垢。这在当下县城里极少见,林立的楼群里,它们是被忽略的异类。看着旧时烟囱,它们总会把故人的思绪引到几十年前这里曾经有的风光岁月。和烟囱一起俯视着小区的,还有那些老杮树。秋深时节,我陪二妹进京看眼疾,在天桥眺望过这里,错落有致,那几棵老树是吸睛点,与低矮的民居相比,树们高耸得有些突兀,最吸睛的还是土灰色的民居里火红的柿子,点染了成片的灰暗。因为这,我过目难忘。而今,深入其中,才知道那是距离生出的美。那些美只能珍藏。

取暖和乡下一样,烧统一供应的煤球。在门口溜狗的大姨告诉我,她是租房的,老伴长期进京,这里坐车最方便。她租的两家,在胡同入口处,位置好,租金350元,往里走,租金才100多块钱。我问及她屋子的冷暖,她说冬天好过,屋小又生着炉子;夏天最难过,屋子低矮不通风,老屋顶不隔热。

大多数窄门紧闭,一把锈蚀的锁头封锁了院里的物件和时光。红砖砌成的矮墙,墙面斑驳成凹槽,有的抹上水泥加固,却终不敌时间久远。门牌就钉在这矮墙之上,在陈旧中它的蓝依然醒目。“XX县火车站西工房X号”,几个工整有力的印刷字体,蓝色中凸显着白色,岁月变迁中,它静默无言,却又铿锵有力,标记一家人的居所,成为他们身份和履历的一部分。

沿着最北侧的胡同行走时,一户人家挡住了前路。往右转,一条小河又阻隔了我的脚步。不禁遥想它曾经有过的清水潺潺的时光,水润新生的铁路小区,滋养着这里的一切。也只能是遥想,眼前的景象不堪入目,曾经的小河堕落成了大垃圾坑,垃圾填满了岸边与地面齐平,坑的中间与日上涨。不敢想象,夏暑时节,这里泛滥的苍蝇、蚊子,大垃圾坑里的腐臭之气飘荡在上空。

折返时转入其他胡同,有几家门口清扫得干干净净,终于看到了人迹,贴着大红“福”字,挂着大红灯笼,满是活色生香的烟火气息。正当我为此凝神时,“蹭”地一声,矮墙上窜过去一只猫,让我激灵了一下,而后是火车的轰鸣与铁轨的奏鸣。聆听,是这个小区每天的功课。它需要被这些声音唤醒。

二月最后一天,正是周六,又轮到我疫情值守。首个病例已经痊愈出院,庆幸没有累及他人,新增数据持续为零。人们悬着的心终于可以稍稍放下了,但是各个防疫卡点还在工作状态。我们这次值中班,这样铁路工房的一天的时光都留存在我记忆里。

重新走入这里,是我几天前就迫切的愿望。这里的一切,看起来已经不再那么陌生。春雨绵绵,落在头发上是细密的水雾,小区就笼罩在这雾里,可惜没有雾里看花的感觉,离得越近,感知就越深刻,而每一次重来的机会都值得珍惜,每一次来的机会我都当成最后一次。

正值饭点,为数不多的住户厨房里飘出了葱花香,也飘出了沉寂之地的烟火之气。走在这里,我只是个旁观者,或者这一次之后,我不会再来。我试图用我的眼和心从中挖掘出令我难以忘怀的东西。时令已近惊蛰,一场阴雨携来了冷空气,穿着羽绒服,依然脊背发冷。我加快脚步,试图给身体增加些热量,又突然缓了步,小区已经进入午睡中,我怕惊扰它的安静。

过午,有位红衣老姐走出来,经她提示,才知中午换班时与她初遇。爱说,声高,热情,以为我是初次来,告诉我们她每天都会在门口待会,帮我们识别出入小区的人。

大姐是这里的土著,爱人是铁路工人,他们在这儿生活了这40多年。一起值班的同事说起县站建于70年代,那时候他读师范,赶上自习会溜到这里玩,四周还都是麦地。40多年,日月星移,这铁路工房与县站相伴相依,从新知到故友。

门口有位大妈推着车子走到门口,一条腿明显吃力。大妈说一个月了,今天头一天到门口,腿都不会动了,想到门外骑车活动下。我不忍拂了老人心意,让她就在南北这几百米路线上骑行。大妈费力迈腿上车,没蹬几圈,就下来了。掉头返回,说非常时期,还是不出来了,猫在家里安全。大妈应该和红衣大姐一样也是这里的土著了。他们或许习惯了在一个地方生活,也可能条件所限,个中原因不得而知。有了他们,这个铁路工房有了人气儿,才不至过于寂寞。

暮色上来了,雨雾更加浓密,我们在小旅馆里,围炉取暖,一只流浪猫也贪恋着炉火,煨在边上,烤着身上的水珠。听到了外屋挑帘声,换班的同事来了。暮雨纷飞,我回望着这个小区。

时令已近春分时,有了我的第三次值守。春风暖阳,碧蓝的天。正午,县站和小区沐浴在骄阳的盛情里。穿着大衣,我的后背有微微的汗。漫步胡同里,一任阳光倾泻,缩短我的影子,把它投在斑驳的矮墙上。

晴明的天气,会更发觉这里与四周林立的高楼不相匹配,仿佛身份迥异的两类人。

有铁路施工人员出入小区,这里一扫以往的冷清。这些操着外地口音的施工人员,坐在背阴处,吃着带来的午饭。

小区已经不限制出入了,归家午饭的,也有现外出买菜的。午休过后,人们相继走出小区,老人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伴,边上有他们的女儿,是那个直言快语的红衣老姐,几次相见,老姐还是那件红衣。

从老姐嘴里,知道棚户区这个词。初识这个词,心惊了一下,想到了家里盛放杂物和粮食的东西厢棚。“棚户区”有特定的界定的标准,我想到“贫民窟”,并没有歧视之意。小城里,它的存在是一种丑,讽刺着那些所谓的美,可是任谁知道,曾经的它也是让人仰望的美。老姐说,上边已经来过人调查,这里即将拆迁。若不是疫情,这里或许是狼籍的拆迁场面。它是一代铁路工人归属之所,也是一个时代的记忆。固守在这里的,用衰老的声音哼唱着一曲故园暮歌。这首歌声调低沉,一直低到尘埃。

不知何时,公厕外已经坐上了五六位老人,除了看管公厕的老人,余下的应该都是这个院子里的。趁着阳光正好,唠着家常,叙着近两月不见的欢情。她们谈笑风生,有着和在别处生活的人一样的笑容。在哪儿生活,终究是个习惯。

老姐汇入了走圈的人群,沿着停车场走圈,一圈又一圈,她们沐浴在夕阳的余晖里,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

交接班时间近了,我再一次走进这个日渐熟悉的小区,是该挥手告别的时候了。棚户区,也将与这里的一切告别,成为小城的历史。

此刻,夕阳尽染,洒在老树上、屋顶上、矮墙上。一切像被镀了金。我用手机录下了这一切,为之沉醉时,逆光中出现一位老人影子,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机,只是她已入镜。我迎上了步履迟缓的她,85岁了,喊她时,说自己眼神不好了,认不清人了。她说话声音极高,唯恐我听不见。她告诉我,去自己开荒的地上种上春天的菜籽,种给闺女吃。

以问候老人的方式,和这里告别。以此文字致敬终将离去的棚户区。

202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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