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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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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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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味道

老味道

腊月二十九午后,阳光正暖,洒落在妈妈身上,空气中氤氲着饺子味。我们围坐在茶几旁,听妈妈唠着故事。久不回村,常常是妈妈把我将要忘记的人和事重新唤回到记忆中。不记得小妹是怎么把话题转换到点心上的,点心是她买给妈妈的,它有一个怀旧的名称——老味道。

她叙说点心如何如何好吃,眉飞色舞,她嘴里的点心,俨然山珍海味。妈妈在一旁补充着,“我这么多年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和你姥姥在世时一个味道。”妈妈很少喜怒形于色,话语间溢着激动。

思绪一下子退回到从前,姥姥踱着三寸金莲颤巍巍走来。童年时看姥姥,总是担心那双小脚支撑不了她瘦高的身体。姥姥姥爷生有五女一子,妈妈最小,也只有她继承了姥姥的身高,我们姐妹三人又继承了妈妈。我脑子里常常一会儿是姥姥的样子,一会儿是妈妈和我们姐妹老时的样子,然后这些影子重叠在一起。

姥姥生于上个世纪初,大家小姐,下嫁给姥爷时带来不少陪嫁。姥爷游手好闲,脾气古怪,摆着老式家长的做派。生活中许多不如意事,姥姥都默默吞咽在心里。逃荒,姥爷丢掉了姥姥所有的陪嫁。姥姥的心空疼空疼,又无力改变一切。柔弱的她也只会吞咽下那些委屈和愤怒,它们幻化成熊熊之火,燃烧了她。她突然就什么都听不到了,世界喧哗,于她归于沉寂。

她听不到更多的声音,安静地做着母亲和妻子。她怕自己的声音别人也听不到,每次说话都是嚷,没有婉转抑扬,全是高分贝。至今她喊我小名儿的声音,依然在耳边轰轰作响。每个春节我们去姥姥家的那两天,是姥姥一年中最高兴的日子,她的金莲小脚挪动频率明显高于平常。我贴近她的耳朵喊“姥姥”,以极高的分贝说着我们的悄悄话,不仅是我,每一个人和姥姥都是这样悄悄地说话。姥爷的臭脾气最被姥姥的耳聋磨得没了臭味儿,成了一个温和的老人。我和二妹一到那儿,他就忙里忙外,给我们找吃的。发现被姥姥藏了,对着她耳朵喊话,姥姥经常打岔,钻进耳鼓的一个句子,她就可以扯得天遥地远,简直是个打岔天才。小孩子哈哈大笑,捂着肚子,笑弯了腰,严肃的姥爷也浮上一层浅浅的笑意。我们的笑声包围着一个蒙在鼓里的老人,姥姥也笑了,笑得勉强,挂着“无辜”二字。姥爷继续对着耳朵喊,还是打岔,我们又重演笑剧。姥爷急得团团转,喊,打手势,千呼万唤,姥姥的耳朵终于被唤醒,他才长出一口气。姥姥忙不迭地踱着小碎步把藏着的糖果拿出来分给我们,把口袋给塞得鼓鼓的,然后拽住我们的袖子,指着对面屋,那意思是别让表姐们知道。

舅在村里老实得出了名,妗是相中他这一点,嫁给了大她七八岁的舅。妗能说会道,嘴里常常叼着旱烟卷儿,细嗓儿高声,一张嘴,满口牙全是烟渍。她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厉害劲儿也是出了名的。老实的舅妥妥臣服在妗的石榴裙下,而妗对姥姥并不好。这些是我稍稍长大时,听大人们闲谈时知道的。

我们每年正月都去姥姥家,小孩子对好吃的总有高涨的热情。当暮色漫洇了院子,涌向祖屋时,屋内的小孩躺在土炕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黑,第一次住在姥姥家多少有些不习惯。当浓稠的夜幕挂上点点星光,小脚的姥姥把头探到外屋,确定妗一家都进屋,才轻轻关上门,上了栓。踩着轻得猫般的脚步,小心拿掉柜子上盖,深弯腰,取出被层层包裹得正方形纸包。昏黄的灯光下,土黄色的毛头纸闪着柔和的光芒。姥姥的手是一条闪光的丝线,牵动着我和二妹的目光。解开系着的纸绳,拿下上面红盖纸,打开里面的包装纸,点心们像安睡的蚕宝宝,终于苏醒。看见它们,二妹我俩的眼睛放着光,她一块豆沙馅白皮酥,我一块枣花饼,一块不过瘾,又拿起另一块。热乎乎地炕头被我俩占领着,身上盖着棉被,探出上半身,点心碎屑沿着炕沿掉在地上。妈妈坐在炕沿边,一手拿着白皮酥,一手接着掉下来的碎屑,细嚼慢咽。过着穷日子,爱吃点心的她也只有正月到娘家才可以吃上几块点心,那时候妈妈还年轻,还不知道糖尿病为何病。当她老年回味起那时点心,这种富贵病已经纠缠了她20多年。久病成医,她也糖尿病打着持久战。每天坚持散步,注意控制饮食,吃甜食,她会选择餐前,而且把握好食量,那一小块点心她只吃四分之一。妈妈反复说着“老味道”好吃,是这种点心让她想起姥姥。

姥姥满足地看着她的女儿和女儿的女儿吃点心,这个画面驱走了冬夜寒凉,成为我记忆中温暖的存在。点心是姥爷的外甥送来的,娘亲舅大,在他们眼里,用这几斤点心表达对老舅的孝意,最真实也最朴素。近几年,我才知道北京点心的代表“京八件”,始创于清宫御膳房,流传到民间。也称“酥皮八件”,八种形状、口味不同的糕点,有着不同寓意。福字饼代表幸福,象征长寿的寿桃饼、椒盐咸酥饼是一卷书的象征等等,不一而足,人生所有美好的祝福全在这八件里。关于点心的寓意,姥姥姥爷已经随着仙逝无法知道,即使是他们在世时知道这些,也肯定会不假犹豫地留起来给我们吃。躺在被窝里吃点心,甜满了童年记忆,蔓延到长大的每一个日子。

姥姥一直守着祖屋,妈妈多少次要接她来住,她总以舍不得那几只鸡拒绝。最后一次,她可能是预感到自己的病情,终于放下她的鸡,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跟着我爸妈住到我家。爸爸是赤脚医生,可以及时给她治病。几个月后,病灶还是带走了她。临走前几天,爸妈把她送回祖屋,她和自己生活一辈子的屋子最后告别,享年88岁。

当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每年正月都会去看舅和妗,舅已经90多岁了,身体硬朗得很,还能骑着自行车赶集,耳朵也聋了,妗和他说话也像旧时姥爷和姥姥说话一样。妗还是尖嗓儿没变,一张嘴满溢出精气神儿,全然不像80多岁的老人,妗一直喊我小名儿,就像姥姥当初喊我一样。那个春节,我带上的点心也是“京八件”,想到了小时候姥姥给我们偷吃点心的情景,心里一阵难过,旧时味道,再也没有品尝的机会了。而对妗,早已释怀。

那个夜晚,姥姥和点心的故事,成了我和二妹的话题。她的记忆力好于我,我们俩在姥姥家吃点心的细节超越了我文字的描述,我为自己回忆的匮乏而愧赧。

小妹买给梅和我的“老味道”触发了我们的点心情结,我们仨在微信群说起这段往事时,小妹说她一无所知,她怎么知,我们生于不同年代。即便她的想象力再丰富,也无法想象当时的情景,就像我身临其境过,还是忘却了许多。她也许理解不了我和二妹对姥姥的感情。外甥天天和外甥女暖暖,对点心的爱吃程度不亚于他们的姥姥,孩子们的喜好仅仅限于点心的味道,而妈妈的喜好就有着双重味道。“妈是想姥姥了,七十多岁的人,一盒点心让她想起自己的妈妈,我又给她买了一盒,让她吃个够。”其实妹妹们都知道,妈妈吃不了太多点心。微信里二妹声音哽咽,她不知道,这头的我已是泪流满面。

几十年前偷偷吃的点心,到底是什么味道,早已被时光消蚀掉,我只能通过“老味道”去还原。那个夜晚,我一直在这种想象中。第二天一早,小妹把“老味道”送到我单位门口。我比小妹大九岁,二妹大她七岁。我们俩是小妹眼中的长姐,每个中秋、春节,小妹总是提前把月饼和点心送到我们手中。

那个夜晚,窗外,节日灯火照亮夜空,客厅里只有我自己,明亮的灯光下,我拿出那个正方形点心盒。它用硬牛皮纸板折叠而成,纸盒上面盖着一张喜庆的带图案的红纸,图案中央,是红字黑边的楷书“老味道”,纸和字,醒目的红,照着我的眼睛。小心打开点心盒,正是如故友般的“京八件”。

属于我们的那个腊月二十九的午后,永远也不会有了。妈妈走了,也带走了她对姥姥的回忆。想妈妈,我们只能把自己放置在回忆的影片里,一幕一幕,与妈妈相关的一切。老味道呢,妈妈的饺子呢,味蕾充满失望。回忆时我被时光返回到以前,我复又变得柔软而单纯,成为一个陈旧的自己。而后,又从陈旧中抽离,回归到当下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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